首页 2024年度读书榜单 2023年度读书榜单 2022年度读书榜单 更多历年榜单 岂能无怪哉 2025-03-13 09:14:50

苦役

1934年12月4日周二,进厂。

这是西蒙娜·薇依,进入工厂的日子。

在此后的一年中,她详细且琐碎的记录了每日的工作和感受。

周二——白天工作3小时:从早上开始,1小时钻孔(卡特苏)。

上午结束,和“雅克定额”(Jacquot)[插图]一起,操作冲压机1小时(其间,我认识了仓库管理员)。

下午结束,操作手柄45分钟,以制作纸板(和杜布瓦一起)。

周三上午——整个早上都在操作飞轮冲压机,时不时休息下。工作不急,也不累。失败!

3点到4点,简单的冲压机工作;0.7%,还是失败了。

4点45分:钉扣机

周四上午——钉扣机;0.56%(应该是0.72%)。整个早上是1.160%——太难了。

下午——电力故障。从1点15分等待至3点。3点离开。

周五——用冲床(该工具仅用来突出直角)压制直角零件。做坏100件(破损、螺丝松动)。11点开始,手工劳作:移除某个想重做的组件中的纸板(固定的磁性电路——用铜板代替纸板)。工具:敲击槌、空气管、锯片、灯箱,很伤眼睛。

到工具房参观,但没时间看太多。因为去那里而被责骂。

周六——纸板。

没有一张成功的凭单。

是的,第一周,没有一张成功的凭单,凭单是工作记录,凭单内容包括所做零件的种类和数量,每个零件的工钱。单件工钱是由工时决定的,如果每个零件的工钱乘以一小时内完成的零件数第于三法郎的话,就是失败的凭单。

而薇依在工作中的感受,也详尽的记录在了日记中

疲惫又觉得恶心。感觉自己在做了24小时(周日)自由人后,又必须重新适应被奴役的状态。厌恶自己因为这0.56生丁,不得不神经紧绷、工作至精疲力竭,还会因为迟钝或马虎被责骂……当我在父母家吃饭时,这种被奴役的感觉愈发强烈。

剧烈头痛,工作时几乎不停地在哭(回家的路上,还在不住地抽泣)。但除了做坏3、4个零件,没做什么蠢事。

日记中还记录了工作环境,以及工友们的一些见闻

平静无事的一天。没什么太难的事发生。与后面粗暴的校准工(唯一一个)培养了沉默的兄弟情谊。

没有人说话。没什么很有启发性的东西。

我来到后面的车间以后,愈发觉得还是在工厂里更好,尽管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位女钻工头戴发网,却还是被机器扯掉了一整束头发;可以看到她头上一大片光秃。这件事发生在上午结束的时候。尽管她很难受,更多的是害怕,她下午还是来上班了。

这周太冷了。工厂里各个地方温差很大;有些地方,我在机器前冻得工作速度都明显减慢了。工作地点从热风口前的一台机器,甚至一个火炉,换到暴露在冷空气中的另一台机器。更衣室根本没有暖气;在洗手、穿衣的5分钟里就要被冻僵。我们中的一个人有慢性支气管炎,她每隔一天就得去做一次拔罐治疗……

就是这些琐碎的内容,向我们展示了在工厂的这一年里,在薇依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又是怎样导致她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的。

薇依作为神秘主义者最容易被人神秘化的经历就是,作为一个天生的无神论者,她为何“几乎突然之间,在大约二十九岁的时候臣服于一种基督教性质的神秘体验,并且,这个事件似乎绝没有改变其生命的运动或其思想的方向。”

然而这种变化其实并不是突然发生的。

在细读了她的《工厂日记》以及,她发表于这段经历之后的诸多文本之后。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她思考人类命运的主题词是如何逐渐从“压迫”“自由”转向了“受苦”“不幸”

某种意义上说,这段工厂经历的确压垮了西蒙娜·薇依。这位在思想上曾经傲视一切的巴黎高师高才生,这位曾经风风火火挑战当权者的“红色圣女”,怀着探索“革命”的理想,勇敢地将自己抛置于无依无靠、养家糊口的无产者的生存境况中。这种生活将她原有的内心自尊碾得粉碎——“不要以为我用反抗回击了这种压抑。正相反,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顺从。这是我对自己最不敢指望的表现。我简直像一头牲口那样顺从。仿佛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待,为了接受,为了执行命令。我的过往的生命和将来的日子仿佛都消融在这种生存之中……当疾病逼迫我停止工作时,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失落。”

在《工厂日记》中,她绝望的记录下了自己心境的转换

我几乎崩溃了。差不多就是如此——我的勇气、尊严感几乎都在这段时间被粉碎,如果不是因为严格来说,我没有保留任何记忆的话,只要一想起它,我就感到羞愧。我曾带着焦虑起床,满怀恐惧地去工厂:我像个奴隶一样工作;午休时间是一种撕裂;我5点45分一回家,就会担心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睡眠(并没有),以及能否早起。时间给人以无法承受的重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害怕——直到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上午,我的内心才不再压抑。而恐惧的对象是,命令。

由社会塑造的个人尊严感被破坏。我们必须要为自己另外打造一个。(尽管疲惫会让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思维能力!)我尽力保留这另外的尊严感。

一个人最终意识到自身的重要性。那些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人眼中都不重要的人……那些无论发生什么,从来都不重要的人。(尽管《国际歌》第一节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而在日记结尾,她写下的文字是

永远不要忘记这次的观察:在那些受挫的人身上,我总是发现慷慨的心和对整体思想的适应能力是成正比的。

显然不可阻挡、无法战胜的压迫并不会直接引起反抗,反而会导致屈服。

在阿尔斯通,除了周日,我从未试图反抗。在雷诺,我的态度偏向斯多葛派,变得更加坚忍。选择用接受代替屈服。

工厂的经历在西蒙娜·薇依的生命中烙印了永久的“不幸”。虽然这样的经历出自她自愿的选择,但这种“自愿”并不能减轻工厂机制的“压迫”加诸她身心的伤害,尤其是心灵的伤害。

西蒙娜由此领悟到,社会秩序的不公义并非建立在一般意义的劳动者的受苦上——体力劳动的被剥削,而是建立在使劳动者烙印屈辱的“不幸”上——“它同一般的受苦完全不同。不幸占据灵魂并给它打下深深的烙印……受奴役只是不幸的极端形式。古人对这方面深为了解,说:‘一旦沦为奴隶就失去了一半灵魂。’

在随后与工厂经理的通信中,薇依则更是一再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我不认为您了解真正的阶级性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它很难被口头或书面语言影响。它由实际生活条件所决定。羞辱、强加的苦难、屈从的地位都会导致它产生;日常无法逃避的强制性压力不断压抑着它,以致在最软弱的人身上它常常会转变为奴性。除了我认为无法创造或避免、甚至无法预见的特殊时刻之外,必要性带来的压力一直足以维持秩序;因为力量对比太过明显。但如果我们考虑到工人的精神健康,长期压抑在某种程度上酝酿的阶级性,这一现象几乎随处都比我们所期待的要严重得多。我时不时地提及阶级性——当然不是为了蛊惑人心——不是为了强化它,相反,是为了消解它所带来的苦痛。对不幸的人来说,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变得愈加难以承受,因为他们发现这随处可见,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向工人们发起号召,希望工友们能够拿起笔,谈一谈自己的工作,希望工友们能够意识到自己承担着工业之都的重压,并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推动“现行体制朝着更加平等的力量对比发展。”

书中所收录的其他文章,无论是刚刚结束工厂生活之后撰写的《冶金女工的生活和罢工》、《致工会会员的一封公开信》、《关于从北方冲突中吸取教训的建议》,还是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写下的《工厂生活经历》、《非奴役性工作的首要条件》等等,都向我们展示了,揭去神秘主义者这一身份的掩盖,薇依是一个切切实实关心人类灵魂生活的人。

而这也让我对她多了一份敬意。对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如何伤害人类灵魂这一点,没有人比薇依讲的更清晰,更明了了。

人们只考虑劳动产品,而不考虑生产这些产品的劳动,如今这样的情况不仅出现在商店、市场和交易所,也发生在现代工厂里,至少在工人层面是如此。在那里,工作中的合作、理解和相互欣赏为上级所垄断。就工人而言,不同岗位、不同职能之间建立的关系是物与物,而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零件附带卡片流通,以表明其名称、式样和原材料;我们几乎可以相信它们就是人,而工人是可替换的零件。零件有自己的身份;就像在一些大型工厂里,工人在进入时必须出示身份证件,上面有自己的照片,胸前还会印上一组号码,如同一个罪犯,这样的比喻有令人心碎又痛苦的象征意义。

物如人,人如物;这就是恶之源。工厂里会发生许多不同的情况;例如在工具间制作冲压模具的钳工,他制作的模具极其精巧、耗时长且总是与众不同,他进入工厂就什么都没有损失;但这种情况很少。与此相反,在大工厂,甚至在许多小工厂里,许多人听从命令,全力以赴不停重复着五六个简单的动作,大约一秒钟一个动作,除了几次焦急地跑去找一个箱子、一位校准员或其他零件外,他们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直至主管过来把他们像物品一样放在另一台机器前为止;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直至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他们是人形的物体,是不允许失去意识的物体,因为他们应该总能够应对突发状况。在工厂的语言中,我们用节拍,而非节奏描述他们连续的动作,的确,因为这种连续性与节奏相违背。所有这一系列动作被赋予了一种美感,即便在完成时也毫不逊色。

但是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在《非奴役性工作的首要条件》,薇依提出的解决方式,令人觉得荒诞的指向了宗教,这一点虽然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但是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可惜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的本性才允许灵魂的欲望对象并非可能或将来拥有之物,而是已存在的东西。这种情况就是美。所有美的东西都是欲望的对象,人们并不想它是别的什么东西,也不想要改变它,只是渴望它本身。一个人渴求地看着晴朗夜晚的星空,他所想要的只是他所拥有的那片景色。

人们将所有的欲望都集中在了他们已拥有的东西上,因而美是为他们而生的,他们也是为美而生的。诗歌对其他社会环境来说是一种奢侈。人们需要诗歌,如同需要面包一样。不是用文字堆砌而成的诗歌;它本身对他们没有用处。人们需要的是,他们生活的日常即是诗歌本身。

这样的诗歌只能有一处来源。这个来源就是上帝。这种诗歌只能是宗教。无论借助任何伎俩、方法、改革或动荡,目的性都无法进入工人因自身条件而被置于其中的世界。而这整个世界可能都依赖于唯一真正的目标。它可能与上帝有关。工人所面对的境况是,除非通过上帝,否则,任何人内心对目标的渴望将无法得到满足。

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而人应该自己决定他应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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