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度过了半个世纪的编辑生涯,于76岁高龄退休,但她并未就此离开了书写。她于暮年发表的回忆录皆出彩。《未经删节》初版于2000年,是一本评述皆有的编辑回忆录。原书名“Stet”是编辑术语,意在恢复已删除的文字,“保留原句”。阿西尔在八十多岁高龄,恢复着她的这一切经验。全书细节生动,并且幽默。你能看到她的热爱。
回忆录前半,阿西尔叙述出版社成立过程,老板安德烈·多伊奇是“变态骗子”,在各路人马中周旋,好在天性正直,也一度在60年代将出版事业带到非洲。(他们曾参加投资公司年会,不得不交出下一年出版计划。好书能拓宽人对复杂性的认知。但他们确实在失去更广泛读者的注意力。图书出版艰难维持。)他们的出版故事,就像是总铺有幽默的英剧,一步步走到因全情投入而无悔的尽头。
阿西尔成长于英国中产家庭,她在自传《暮色将尽》中,认领下这一份成长背景中的快乐与满足。她自认是“典型的英国人,喜欢清醒”。她也提防着自己因成长的年代背景而有的种族倾向。1936年在牛津舞会上,她第一次与黑人共处一室,反思从这里开始。作为女性,她接受时代给她的低工资,也不安于没有房屋。她非常得体,并清醒于此。
阿西尔擅长概述。出版人与作者的友谊其实罕见。阿西尔对每一位作者的命运,都保持距离,又友善关注。回忆录后半,阿西尔详细叙述了六位作家的出版故事。(他们是:莫迪凯·里奇勒、布莱恩·摩尔,阿尔弗雷德·切斯特,V.S.奈保尔,莫里·基恩和简·里斯)
她记录不凡,也见证过崩溃。作家变得古怪,沦入疯狂,陷入极度痛苦。(我无法想象这种近距离的“观看”,会让她心生怎样的无奈。)作家还活着,而作品已然爆裂。她以最为友善与沉静的姿态,迎送着每一位作家的到来与离开。
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一位是简·里斯。(或译琼·里斯。)1847年,夏洛蒂·勃朗特以科勒·贝尔的男性笔名发表《简爱》,名声大噪。勃朗特赞赏拜伦与哥特恐怖而留下的阁楼“疯女人”,已然是文学研究中的重要命题。简·里斯更早地注意到了这一失声的角色,她撰写了“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故事。简·里斯在写成之前,已经在文坛沉寂多年。表面上看,简·里斯就像她早年写下的多部作品的主人公,容易被男人伤害,厌倦他们,又要依靠他们。但她仍是作家。1957年,阿西尔与之通信,在信件中,听她以有趣口吻描述管道漏水、厨房老鼠,还要照顾第三任丈夫。(精疲力尽,满身病痛。)阿西尔看到了她的穷困酗酒,逼仄的房屋,与持续的写作。直到1966年写成,《藻海无边》历经9年岁月。
对阿西尔自己来说,写作是自然流露的念头,她沉浸其中,颇有趣味。“我会信笔写下几页刚好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在自传《暮色将尽》中,她更透彻地分析着自身。暮年是终于不为性所困。她亲历着母亲的故去,在最后的时光,母亲依旧去买了桉树苗,而她买了树蕨,可能等不到它长大。 “没关系,不必担心未知。”
阿西尔的情绪是内隐的,当为年迈的简·里斯读稿核对时,她转换叙述风格,引入她大段为此而写的独白式段落,它们情绪更饱满。这种写法,一度也在她另一本自传中出现,当母亲濒临死亡,她同样释放了情绪。
在自传文末,树蕨竟然茁壮生长。这是太好的结局——意义复归生命本身,而生命总会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