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就买了亲王马伯庸的新书《食南之徒》，只是一直舍不得看。总想要找个完整的时间，一口气读完。如果一口气读不完，至多两口气吧，毕竟我自己读小说的习惯，是不想要阅读节奏被撕得四分五裂。于是书就摆在桌上，安静地堆积着飞灰。
五一期间从北京飞成都，路上读了一半。也许能读完，但那天的旅途也许有点疲倦了，读了一半，吃了飞机餐，倒头酣然睡去，故事情节也就停在大约五分之二的地方。也好，老成都告诉我，钵钵鸡不是一辈子只能吃一顿的美食，一本美好的小说，也可以分两次来读完。
北京飞往成都的飞机上，开始读书
然而只是读到五分之二，我就想要在读完整个故事之后，写一点关于这部小说里的植物。虽然故事直接的关联领域是餐饮，是美食，但那里面写到的食材，还是和植物密切关联的。过去道听途说，说马亲王对植物并没有太大兴趣，或者说，并没有特别想要去深入了解相关内容。果然只是道听途说。
也或许，当植物摇身一变，不再是植物，而是食物，是药物，是引子，是线索，甚至成为情节推进的关键一环，马亲王就会不遗余力地将植物的细节考证一番，写在故事里。
作为单纯的读者，我就只是说几种和情节有着密切关联的植物吧。以下有剧透。下有剧透。有剧透。剧透。透。沤。
第一个要说的是睡菜。
古籍中记载的“睡菜”确实是让人容易睡觉的。《南方草木状》里把这个称为绰菜，说是海南人食之，令人思睡，古名也叫瞑菜、醉草。唐代《北户录》里说，这个东西，土人采根为盐菹，食之好睡，也就是说要把睡菜的地下根茎用盐腌了，做成菜羹或者菜泥。这本书里还记载了睡菜的形态：叶似慈姑，根如藕梢。也正是因为这个记载，当代中文正式名为“睡菜”的植物，对应的形态特征也是三枚小叶形似慈姑叶，具有明显地下根茎。古人没有绘图，或者绘图非常写意，今人只好靠只言片语的记载，和当今植物形态对照起来，猜谜语。
当今说的睡菜，是不是就是古代说的睡菜？不一定。当今的睡菜能不能吃？比如《中国植物志》和一些地方志书上，没说它能吃。民间吃不吃，再议。有没有毒性，再议。但反正当今确实有“睡菜”这么个植物，生在浅水或者湿地，长得还挺秀气。
睡菜（Menyanthes trifoliata）花期植株
第二个要说的是披针叶茴香，它的别名更有名些，就是故事里说的莽草。这植物的中文名也叫红毒茴。披针叶，说的是叶形，红，说的是花色，茴香不是包饺子的那个茴香，而是八角茴香那个茴香，或者直接就叫八角，也或者，叫大料。
毒，说的是它的毒性。按照《中国有毒植物》的记载，披针叶茴香中毒的症状类似癫痫发作，误食后直接刺激消化道粘膜，经消化道吸收后，使呼吸中枢和血管运动中枢功能失常，表现的症状是恶心、呕吐、口渴、腹胀、头晕、狂躁、幻觉，更严重的症状不抄写了，最终呼吸衰竭。
过去把披针叶茴香当成八角误食的案例时有发生。二十年前，我们本科的植物分类学课程，第一节是总述，举的例子之一就是分不清物种的细微差别，把披针叶茴香误食了。
马亲王的小说，是故事，不是科普，里面说到八角和莽草的区别，一是八角的蓇葖果通常八枚聚集（当然它也可以多一点，它也可以少一点），莽草往往超过九枚，经常十余枚，二是八角的每一枚蓇葖果，顶端不具钩状小弯头，而莽草才有这个特征。虽然不是科普，但也差不多。
古代说的莽草，所指的物种除了披针叶茴香，也可能是红茴香。这两个物种旧时也会彼此混淆，经常都被称作莽草。若说读了小说，对实际生活有什么指导意义，我想，就是知道蓇葖果太多、具有钩状小弯头的“八角”不要随便采来吃——毕竟有些城市里，披针叶茴香被当作绿化植物栽种。老生常谈：吃的东西都去正规市场买，才是保平安的做法。
披针叶茴香（Illicium lanceolatum）果实
披针叶茴香（Illicium lanceolatum） 花期枝条
第三个要说的植物是柊叶。
在故事里，这不是个重要的东西，只是说到它时，我很馋，用它制作的食物，让我很馋。其实不是用它制作，而是用它包裹。
柊叶俗称也叫苳叶，故事里写的是“冬叶”，其实都可以，大约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在两广和云南等地，民间把柊叶采来，包裹糯米粽，或者包裹其他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食物。如果去比较靠南的南方，确实是能见到柊叶外皮的食物。
柊叶（Phrynium rheedei）
植株和叶片比如我在广西南宁，就曾买过柊叶粽子，硕大的一大颗，没蒸熟之前裹得结结实实，当成板砖就算是近身武器了。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板砖或者柊叶粽子，当武器要使蛮力，所以，一寸蛮，一寸黏，蒸熟了更黏，甜甜黏黏咸咸。
柊叶包裹的大粽子
小说里其实还提了很多植物，因为更加不重要，和主线剧情关系不大，属于氛围组，就不一一细说了。有些东西一说起来，就能猜到是什么，甚至在小说里都不用多解释一句。这样挺好，毕竟不是科普，不需要啰啰嗦嗦，生怕读者看不懂，看不明白。讲故事嘛，细枝末节的东西，读者就算没真的明白，也不影响剧情。
比如五敛子，那东西就是阳桃。古人说，南人把棱叫作“敛”，有五条棱的果子，就很形象了。顺便说，《中国植物志》里采用的中文正式植物名是阳桃，而不是通常写作的杨桃。那也没关系，说出来，大家都认识。
阳桃（Averrhoa carambola） 果期枝条
另一个东西是胥余果，看小说里的描述，就知道那是椰子。胥余也是古名。其实古代椰子也叫越王头，还有相关的传说，这里就不摊开细说了。总之椰子果具有三个萌发孔，看上去很像有鼻子有眼的模样。如果把椰子树想象成越王，椰子果是越王头，那这个越王，也许就是椰蛋树宝可梦，还得是阿罗拉地区特有形态。
椰子（Cocos nucifera）的品种之一：金椰
椰子果实上的萌发孔（摄影：tree-species；授权协议：CC BY 2.0；来源：https://flickr.com/photos/22327649@N03/2201055109/）
我自己没拍过非常越王头的椰子，但喜欢喝椰子水，喜欢吃椰子口味的各种冰凉饮品和甜品，所以小说里每次嗦椰子，我都会觉得馋。在飞机上读书，最大的问题是馋的时候毫无破解之法。北京飞成都的航班上，没有椰子水，只有辣酱。
椰子口味清凉甜品故事读到五分之二左右，就搁下了，这一停，就是一个月。我又舍不得在睡前断断续续把这小说读完，只好等着下一次坐飞机。五月下旬我去瑞士，把《食南之徒》随身带着，去程却在读另一本书，直到回程，才把剩下的五分之三读完。
关于故事本身，因为这篇图文不是书评，我就不多说了。同行的伙伴说，她有个朋友，也是在飞机上看《食南之徒》，边看边哭，哭得稀里哗啦的，让空乘和周围的其他旅客不知所措。为了让我自己不至于重蹈这个覆辙，我更加认真地一边读小说，一边想着里面的植物到底是什么。职业病，如果再哭出来，那就是为了工作而流下的辛酸泪。不能这么干。
日内瓦飞往北京的飞机上，读书
其实再说故事里的植物，一些关于壶枣啊，龙胆啊，也可以分析考据一番，但没什么意思。那些植物，作为食物或者药物，都是发挥本身的效能，没有太多超出故事情节、大众又不甚明了的特色。所以再说的话，就只说说蒌叶吧。
小说里提了蒌叶，说是去除异味之用的食材。但整篇小说的线索，其实是围绕着一种叫作“枸酱”的食物。而且故事里很快就说到，这个“枸酱”并不是枸杞酱，究竟是什么，小说里后来做了解释。读完正文，看后记，马亲王也提到这个“枸酱”的考证，有可能是什么呢？其中说到，也有可能是蒌叶。
究竟是不是，且不做定论。《中国植物志》里记载，蒌叶这种植物，别名又叫蒟酱，这个名字来自于《南方草木状》。
那就要好好说一下蒌叶了。这个植物其实按照分类学，属于胡椒科，分布于亚洲的热带地区，我国从东南到西南都有栽种。抄写一段《中国植物志》里的描述，是这么说的：本种提取的芳香油为蒟酱油，可作调香原料……东南亚不少民族喜以其叶包石灰与槟榔作咀嚼嗜好品。
如果再剧透多一点，就会发现，对于蒌叶的描述里，那个蒟酱油，简直就和小说里写得如出一辙。
总之，蒌叶就是一种广义上的胡椒，小说里说，不但要“枸酱油”，还要这植物的果子。从口味上推断，就是蒟酱油加胡椒果了，用它治鱼烹虾，乃至一切水族，准错不了。
蒌叶（Piper betle）的叶片形态（摄影：Dr. Hans-Günter Wagner；授权协议：CC BY-SA 2.0；来源：https://flickr.com/photos/145400091@N04/52059454041/）
印度菜市场上贩卖的蒌叶（摄影：Salil Kumar Mukherjee；授权协议：CC BY-SA 4.0；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Betel/）
可惜的是我自己没拍过蒌叶的照片，只拍过“假蒌”。那个东西，中文正式名叫假蒟，但两广的朋友们往往都把它叫作假蒌，同样是胡椒科，和真正的蒌叶算是近亲，据说味道和蒌叶近似。
假蒌在广西尤其常见——我从南宁下了飞机，跑到机场附近一个镇子上，吃午饭，饭馆院子里，靠着墙，就栽种了一大丛假蒌。后来去北海，另一家餐馆，里面有炸蒌叶，其实也是假蒌，里面裹着肉馅，外面裹面油炸，好吃。
假蒟（Piper sarmentosum），俗称假蒌
广西餐馆里的炸蒌叶
如果要分得明了些，真正的蒌叶花序较长，植株是攀援藤本，而假蒟（也就是假蒌）花序较短，植株直立或者匍匐，摊开一片。只看叶子，我甚至分不清楚这两个物种谁是谁。没关系，当地人分得清楚。菜端上桌的时候，我问，这是蒌叶吗，当地人说，是蒌叶，但物种是那个假蒟。
而我从瑞士日内瓦飞回北京的航班上，没有蒌叶，也没有假蒌。只有加了胡萝卜的蛋糕，以及包装上印刷着阿尔卑斯蓝色龙胆的黄油。《食南之徒》里也有龙胆，却和阿尔卑斯的龙胆不同，是同类，但差别挺大，也许回头适合仔细说说，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关于马亲王这本《食南之徒》，我还想说另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事。也和植物有点关联。就当是小说解析科普图文的后话好了，各位可以在这里就关掉不看，因为后面纯粹是我自己的一点点絮叨。
小说的主角名叫唐蒙。在我还不了解小说创作背景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唐蒙这个名字，也许是马亲王创造出来的。为什么恰好叫唐蒙呢？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心里却有一点点窃喜：哟喝，我之前写过一系列短篇，其中也有一个故事，里面的关键人物，也叫唐蒙。
这名字并不稀奇。巧合的是，我那系列短篇，名叫《异端博物志之草木繁城》，其中一些篇目在《城市画报》连载过，后来全部篇目出过电子版。当然如今协议到期，电子版已经下架了。纸质版本来也要出的，后来由于责任编辑的工作变动，纸质版就不了了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那里面的人物，名叫唐蒙。
那一系列小说，每一篇都是用一种植物的特性，去影射一个人物。这篇说的植物是菟丝子，而菟丝子在古代的名字叫作“唐”，又叫作“蒙”，所以我那篇故事里，人物就顺理成章，名叫唐蒙。
在《城市画报》连载的时候，编辑请了左马老师来画插画，我恰巧很喜欢这篇搭配的绘图。或者莫不如说，如果把所有的连载篇目都拿出来，我仍是最喜欢唐蒙这篇的插画。后来恰好有个契机，我就把左马老师的这幅原画买了下来。
《异端博物志之草木繁城》之中《释草：唐》绘制的插图 （绘图：左马）
这只是一件重名的小事，和马亲王的《食南之徒》完全无关。也不对。若说完全无关，似乎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关联。毕竟马亲王的故事，都是从点点滴滴的细节铺陈开来的，谁能说一丁点微小的关联，就不会衍生出一场波澜壮阔呢？
唐蒙，你终于在另一个时空，活出了你想要（或者并不怎么想要）的人生。
小说还是非常精彩的，有感兴趣的不妨看看。
作者：天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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