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
南朝时期,理论家谢赫提出绘画六法。
六法,不仅是古时品评绘画的标准,亦是历代画者的作画准则。第一法——气韵生动——素被视为中国绘画之精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所涵盖意象,博大广阔、精微灵动,需意会而难言传。
但就是这样一个词汇,竟在 1400 多年后,经日本作家及英、法、德等欧洲多国学者传播、转译乃至误译,后又被留学海外的陈师曾、滕固和刘海粟等人译回中文,引发了往返震动。此般时空穿梭,被牛津大学荣休教授柯律格( Craig Clunas )称为回音。
身为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的柯律格,是研究中国艺术的权威,其著作丰厚,学术涵养广受赞誉。他的研究活动主要围绕明代中国艺术与文化,同时也涵盖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已出版的《中国艺术》《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等专著,使人读来,深受启发。而最新问世的《回音室:1897—1935年跨国的中国画》,不得不说,是本年(截至目前)极为值得推荐的一部艺术史著作。
数日前,在得知有这样一部著作即将问世时,我满怀期待。收到样书,两日时间认真翻阅,意犹未尽,收获甚多。在回味之时,特向大家推荐。
在新著《回音室》里,艺术史家柯律格,以南朝谢赫的“气韵生动”四字为引,用严谨细致的学术考证与直溯源头的追踪意识,完成了一部新颖、易读且趣味十足的新著。如艺术史家巫鸿所言:这是一本叩问深层问题的书,灵活的叙述也非常引人入胜。
说其新颖,是因为《回音室》并非一部以时间或画者为章的著作,它打破了陈旧单一的叙述结构,用东西方交织的“回音”式写作方式,还原出了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活跃且有生命力的一个时代,如其所写——
在那个时代,“东方”和“西方”这两个伟大的实体几乎构成了所有人在讨论任何事情时都不可或缺的框架。同时,那也是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位曾在德国(莱比锡)留学的中国知识分子(蔡元培)引用了一条来自明代的文献(唐志契),让一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思想与一部日本学者(冈仓天心)在印度用英语写就的著述的中译本发生联系,而这位日本作家的所思所言随后也被另一位英国学者(翟理斯)在上海出版的作品中引用。
读上面这段文字,便可知晓《回音室》内容的丰富与繁杂。
好在,柯律格教授深谙“抽丝剥茧”之术,他跳跃于浩瀚的中西文献中,在重点讲述“中国画论”如何传播之时,也隐隐勾画出了一个宏大的艺术史轮廓,即西方对中国绘画态度的明确转变。
十九世纪末,欧洲人对真正的中国绘画,知之甚少,以致充满偏见。“安德森几乎是通过日本视角来了解中国绘画的……在他看来,‘中国艺术的主要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如‘绘画的缺陷’‘缺乏智慧的观察’甚至‘误入歧途’。”柯律格教授写道。
二十世纪初,因“气韵生动”等中国画论的传入,也因部分学者的译介,中国绘画“误入歧途”的论调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惊讶。
面对中国绘画,及正盛行的印象派,翟理斯于其《中国绘画艺术史》中感慨:我们发现,自然主义、印象主义和外光主义通常被认为是 19 世纪的发展结果,但中国人在这些名词于西方沙龙出现至少 1000 年前,就已经开始提倡了。
在柯律格教授构建的以“气韵生动”为密钥的回音室里,除去严整的学术知识,还有诸多趣闻,如艺术品交易商游篠溪,曾特意制作图册拜会美国收藏家弗利尔,而其中可供出售的绝大多数作品,均是仿作;又如学者钱锺书在读到翟理斯翻译的“气韵生动”时的回应,他称是完全错误,“悠谬如梦寐醉呓”。
在回音室里,更有持相左观点的刊物——二十世纪初,同在上海的两份杂志《上海漫画》和《北华捷报》,前者彰显紧随潮流的前卫定位,第一期便以立体派作为图画封面;后者则保守至守旧,它评论“塞尚几乎缺乏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所需要的一切”…
以上所及,只是《回音室》的冰山一角。
这本重磅著作的意义,在于以全球艺术史的视角,重新思考被形塑的“中国画”,它也在于通过多元细致的文献研究和大胆的历史联想,描绘彼时思想、艺术与个体在国际活跃移动的图景。柯律格教授打捞起东西方艺术参与者交流往来的细节,让看似光滑平整的一段历史,重现其复杂性和丰富性,更让读者能够以崭新的目光,看待百年前乃至当今的中国艺术。
作者:莫一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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