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24年度读书榜单 2023年度读书榜单 2022年度读书榜单 更多历年榜单 中信大方 2024-04-27 10:50:57

久美成列×吴越×顾湘×筱狸:如果让你进入我的梦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5月17日晚,在上海库布里克书店,导演、编剧久美成列,《收获》杂志编辑吴越,作家顾湘,媒体人筱狸,带领读者们一同进入了万玛才旦留给我们的美好梦境。以下为对话全文。

从《老狗》到《寻找智美更登》,从《站着打瞌睡的女孩》到《水果硬糖》,最喜欢的一部作品

筱狸:首先想问三位对万玛才旦导演印象最深刻或最喜欢的一部作品是什么?可以是他的创作、电影、小说、翻译。

筱狸 久美成列 顾湘 吴越 (由左到右)

久美成列:大家好,首先特别感谢大家能够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所以我就尽可能做一些真诚的分享。我还是聊聊电影,因为我自己也是做电影的,对我来说,其实喜欢我父亲的作品有好几个阶段:

万玛才旦电影海报展@上海库布里克书店

第一个阶段其实是在我还不怎么懂电影的时候,我记得那是我刚去学藏文回来。在学校里面,学生之间经常会聊到一些藏文化传统的东西,同时可能也会经常聊起一些传统文化当中流失的东西,我对大家心里面对传统文化流失的痛楚是特别能够感同身受的。所以我在看到《老狗》的时候,心里面的那种痛感和情绪就会非常强烈,跟片子的情绪产生共鸣,特别撕裂。到了我真正学习电影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塔洛》。因为在电影里面,你可以看到影像中每一个画面中的元素也好,细节也好,它都有非常明确的指向和很深的意味。对于一个初学电影的人来说,可能很容易进入到我父亲想要直接明确传达给我们的那些东西。

《塔洛》电影海报

但是现在,我最喜欢的是《寻找智美更登》。我觉得做电影跟做人其实是一样的,可能活着活着会慢慢地回到一种返璞归真的状态,《寻找智美更登》里看到的就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状态。从《塔洛》开始,父亲的电影我觉得更强烈的是有一种肖像感在片子里,人物是电影的主体,也是画面的主体,所有人物之外的画面当中的元素,可能更加明确地辅助了人物,包括他的背景也好,他的情绪的一些表达。但是在《寻找智美更登》里面,人和环境和社会的文化,它们是融于一体的。那种状态会让我在看电影的时候特别放松、特别自由,你不用去刻意感受什么,就是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不管是属于村庄的文化也好,或者说属于社会的状态也好,它会自然而然地走进你的心里。
前段时间我们在青海举行了一次父亲的回顾展,《寻找智美更登》的策划徐枫老师就说,其实在做这部片子的时候,借鉴了藏文化当中唐卡的艺术形式,有点像中国山水画一样的散点透视,整体来看,你可以看到一个非常丰富的人文图景或者故事;但是如果往细里看,你又能看到活生生的每一个个体,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情绪。所以我觉得在《寻找智美更登》里,就像你在看唐卡的时候,是一种非常自由、非常轻松的状态,你可以完完全全的把自己代入到其中,这是我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

《寻找智美更登》电影海报

顾湘:《寻找智美更登》这个小说我也挺喜欢的,他的很多小说我都很喜欢,但是问到这个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站着打瞌睡的女孩》,我特别喜欢这一篇。我简单讲一下故事,“我”是一个很会写作文的小男孩,但是我别的功课不太好,家里条件也不是特别好,就放弃了考大学,有一天县长的秘书来找我,让我帮县长女儿代写作文,那个女孩是一个会站着打瞌睡的女孩。

我为什么挑这一篇?我会觉得这篇里有两个因素,一个是万玛才旦老师他其实是很关注现实,这里面有一个很我们听到会觉得有点残酷的事情,就是小男孩明明应该能很好地学习,但是他没有机会考大学,而他本人也并没有很气愤,他接受了他的命运,特别平和。那个女孩,她是县长的女儿,按理说应该命很好,其实也没有,她也并不是很如意,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这是现实的部分。

另一部分是老师小说的一个特色,他所有的作品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气质,好多小说都是这个感觉,你会觉得这件事情很魔幻。这个女孩站着会打瞌睡,我还去百度了一下,这并不是一个编出来的魔幻的事情,真的有人有这种病。我就想到马尔克斯,他说“我没有在写魔幻的小说,我写的都是真的”,比如他说几百只黄蝴蝶,结果那里真的就有这种蝴蝶聚会。

我就觉得万玛才旦老师的作品也是这个感觉,它里面有如梦似幻的气氛,但不是刻意而为,也都是真的。比如说书里面有一些酒鬼或者有一些人的命运,阴差阳错的忽然结束了,或者有的人他迷迷糊糊地把白天当成了晚上,但你又觉得他也没有脱离现实。

万玛才旦既有很关注非常具体现实的这一面,关心具体的现实社会问题,另一方面又融合在如梦似幻的气氛里,每个人他都没有很埋怨自己的命运,结局你就觉得也挺好的,我很喜欢这种平和的感觉,会觉得人不需要那么愤愤不平。人的命运真是好奇妙的一件事情,而且他小说里好多人喜欢说命运,这是很打动我的一点。

吴越:我之前有写过一篇文章,通过《收获》杂志这个平台和万玛才旦老师有所交往,在这就不赘述了,那篇文章叫《有如松木》,正好也是应和了书名,其实是从《松木的清香》小说诞生的过程开始说起,然后回溯。

对我来说,我自己最喜欢的肯定是万玛才旦老师发在《收获》2021年第三期上的短篇小说《水果硬糖》,我觉得如果短篇小说有层级划分的话,它应该算是“神品”。可能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辈子就是在某一个瞬间抓住,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阅历和他的才华和感受会凝结在这一瞬,成为这样的一个作品

我记得《水果硬糖》发表之后不久,我的好朋友,也是一位很好的小说家班宇,他就立刻跟我发消息说,这篇写的太牛了,他看了好几遍,非常激动。我记得那一年正好要我们的作者推荐最近看过的让他觉得最好的小说,当时班宇发视频就是谈《水果硬糖》带给他的震撼。

《水果硬糖》其实也是不可讲述的,这种故事也只可能会那么圆融地发生在藏地。大概的情节就是一位母亲,她有一个大儿子——这个母亲出场是非常粗粝、粗暴、严格的,你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美的成分,随着小说慢慢展开,你才能够回到她美丽清澈的少女时代,回到她情欲汹涌的中年时代,你才能够了解一个女人的一生。

她早年丧偶,她的大儿子成绩很好,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医生。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但是这位母亲她在中年的时候,跟一位麦客好了,麦客就是季节性过来割麦子的人,两个人难分难舍,但是麦客有妻子也有孩子,麦客的妻子和孩子来找他的时候,这位母亲就让他们一起回去了。在那之后,母亲和那家人还成了朋友,因为知道母亲单独一个人收麦,很辛苦,这家麦客每年都会过来帮他们割麦子。

她和麦客生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种奇妙的机缘,成了活佛,然后母亲慢慢想起来,在少女时代她曾经在一片林地里很美的溪水边碰到过一个活佛,活佛当时给了她糖果,对她特别的留意,小说当中根本就没有描绘母亲当时的样貌,但是你完全可以从外部环境的描写当中感受到这位母亲在少女时代是非常清纯美丽的,她有过这样一次际遇。

母亲也没想到第二个儿子慢慢有了慧根,成为了活佛。这两个孩子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年龄也差了很多(十八岁),他们之间,大儿子对小儿子其实是质疑的。他们弥合的契机发生在母亲生病时,两个儿子聚在了一起,放下了心结,这个时候达到了一种弥合和圆融。母亲也成为了一个非常苍老的母亲,当他们一起经过一个市场糖果柜台的时候,看到我们印象当中都会有的那种比较粗糙的水果硬糖,刚开始大儿子就劝她说阿妈现在已经没有人要吃了,阿妈说我要尝尝,你们也尝尝,她就把糖发给大家。我又重看了小说的结尾,就是阿妈拨开了糖纸,把糖含在舌根底下,她说要尝糖的各种各样的滋味。

我觉得万玛才旦老师其实也馈赠给了我们每个人一颗糖,他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滋味,也给了我们很多的甜。我们现在各种各样的感受,也是他不断发给我们的水果硬糖,我觉得每个人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收获,这是我最喜欢的。

读者观看“亲爱的万玛才旦创作生平展”

回忆万玛才旦:

一起工作,吃饭、喝咖啡、聊文学和翻译

筱狸:想问久美一个问题,作为青年电影创作者,也是万玛才旦导演新片《雪豹》的执行制片,从电影人和工作伙伴的角度,你如何评价万玛才旦的电影?你在片场当中,和你的父亲和合作伙伴的万玛才旦老师相处是怎么样的,能分享其中的一些细节吗?

久美成列:我就说说我印象中父亲在生活中和在拍电影中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的人,每天好像感觉都一样,亲切、平易近人,也很普通。

如果看到他走在人群当中,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走得特别的慢,脚步特别的轻,也不会说话;你看到他的背影,你会觉得他好像就是那样一个存在,很安静;但是你看着他又会觉得很温暖。然后在生活中跟在拍电影的时候,我觉得他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家有一大家子人,包括贵德村庄里和我妈妈这边,都有很多的亲戚,在生活里面他会无微不至地去照顾每一个人。

我每一次从北京放学回到老家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头疼,因为我一回到家,父亲就会让我干很多的家务活,比如把我们家里面以前用的旧电视、旧柜子、旧沙发等,零零散散的所有能够带到村子里面的东西,他都会让我装到车上送去村里,大概要干两三天,很累。到了村子里面之后也不会停下来,要开始给我的奶奶布置她的新房间,把电视装到上面,把刚刚拆散的衣柜、书柜、电视柜再组装好,把窗帘给安装到新房子里,我真的觉得很累。但我父亲他好像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从来没有任何一句怨言,这是他在生活中的状态。

万玛才旦家的书架|蔡欣摄

在拍电影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每一个部门的任何一个细节,他都会一遍又一遍地过问。举个例子,导演是我的话,我如果看到自己的美术指导或者执行导演拿一些不重要的问题来问我,我会生气,我会告诉他们这是你们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但是我父亲,我没有看到他因为这种事情生过一次气,他总是那么的细心,平易近人,所以在我印象中他其实没有什么差别,工作的整个状态也很少波动。

他有一次跟我提过,拍电影对他来说不是工作,是一次旅游,或者说放松,我觉得的确,生活中的事情给他的压力和负担太多了,当他真正去创作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他最轻松和最开心的时刻。所以他也说,写小说不像拍电影有那么多束缚,各种各样的压力和条件上的制约。所以他说在创作里面,小说可能是更让他觉得轻松快乐的一种创作的方式。

筱狸:这个话题正好可以转到吴越老师和《收获》杂志,这个平台连接了你和万玛才旦,你可以讲一讲你在接万玛才旦老师稿子的时候,你们之间的交流。

吴越:我有一个印象,就是万玛才旦老师他在电影上的名声,差不多在2016-2019年达到了一个很快速的(传播),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进行着小说创作——他应该也是很早就开始了,但是和电影并行不悖。

我第一次跟万玛才旦老师联系是2017年的时候,那个时候有一个短篇小说,后来改编成了电影叫《气球》,《气球》在《花城》杂志上面发表。《收获》有一个“收获文学排行榜”,面向全国所有期刊和发表的作品,当时我们就选了《气球》。《气球》入围了之后,最终在2018年收获文学榜的短篇榜获得第七名,万玛才旦老师很高兴,我也因此跟他建立了直接的联系。

《气球》电影海报

在那之前我就觉得这个名字看上去非常的高洁神圣,也没有见过人,所以我有一篇文章写到,我跟他加了微信之后,我想看看万玛才旦长什么样子,我去搜索了一下,搜了以后就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这是当时很真实的心态。

后来跟万玛才旦老师开始聊天,和他说有创作的话也可以给我们看看。我前前后后大概看过万玛才旦老师投给我们的四五个短篇小说,我们交往持续的时间应该就是从2017年一直到2023年的5月6号晚上,那天晚上我跟万玛才旦老师说好了,他要来参加5月16号《收获》创刊65周年的纪念晚会。万玛才旦老师原计划是要在那次朗诵《水果硬糖》的片段,我们还商量好了,他要在上海停留好几天,我给他订机票等等,这是一个持续的时长,当中有很多可以回忆。

我跟他大概见过三次面,还有过一次没见成,那次他到我们作协来,我们那天没在,他很有本事,我们那个门卫是很严格的,但他居然能够闲庭散步地进来,绕了一圈,还跟我说你们这里面环境很不错,下次我们再来,这是一次。

还有一次是发表了《水果硬糖》之后,那一年的6月份,万玛才旦老师到上海来,跟我们的主编也见了面,我还请他给我们的杂志签了名。

再有一次是《气球》在上海的一次展映会,我到了现场,也看了展映。

然后是2022年的12月份,当时万玛才旦老师已经到杭州中国美院任教了,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去采访万玛才旦老师,他非常周到地请我们吃饭。吃完饭以后我们说要不要一起再喝个咖啡,万玛才旦老师说好,我们又继续在旁边喝咖啡聊了很久。万玛才旦老师他看的小说很多,特别是外国小说,那次聊他对文学的理解,他早年做藏文翻译的故事,如数家珍,很开心。

这些事情有很多,我挑一个最重要的说,和青海的小说作者索南才让有关。2020年,索南才让《荒原上》这篇中篇小说在我们这里要推出的时候,当时我恰好看到了《今天》杂志上一位兰波老师对万玛才旦的采访。看完那篇访谈之后,(我觉得)万玛才旦是适合评述《荒原上》的老师,因为他(在访谈里)非常热情地谈到了如何让青海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才和文化走出去,他愿意做一些事情等等。我就找到万玛才旦老师,我都还没有说名字,就说是青海一个蒙古族青年作家写的小说,虽然您不是一个专业的评论家,工作也很忙,但我觉得能抽空能够看一看,给我们写几句话。没想到万玛才旦的回答来得非常迅速,而且让我意外,他说如果是蒙古族的青海作家,是不是索南才让?他说他知道,他看过《青海湖》上他发表的作品。

我也非常意外,我觉得在这样一种非常繁忙的拍摄的情况下,万玛才旦老师他会看《青海湖》杂志,他还关心很多期刊,他会对很多新出来的优秀作家的名字有印象,而且我觉得他把这个责任接过去了,揽到自己的身上。他写了一篇非常好的评论,我们就发了出来,这也是《荒原上》的第一篇评论。《荒原上》后来是一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

到现在为止,我觉得万玛才旦教给我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一件事情就是,我在我的本职工作,作为一个编辑的岗位上面,因为跟万玛才旦的结识、交往,我会对少数民族地区,或者说一些所谓的“边地”的作者会更加温柔,更加耐心,因为我会想下一个万玛才旦是谁,下一个索南才让是谁,可能就在这些人当中。我看到了万玛才旦是怎么帮助索南才让的,索南才让又是怎么帮助他认识的作家的,他们之间这样一种要让本地的人才走出来的努力和热忱会感染到我。我觉得万玛才旦也把他所要做的事情、我可以为他做的事情交到了我手上。

亲爱的万玛才旦生平展@上海库布里克书店

《如意故事集》,因为这些故事代代相传下来,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充满灵性的

筱狸:刚才讲到了民族性,还有地方性。跟这个观点非常紧密的是这本刚出的《如意故事集》,其实就体现了万玛才旦对于翻译的贡献,因为这本书主要是对藏地的传说、各种民间故事的整理和翻译。通过万玛才旦的翻译,三位会不会觉得这对于看待他的创作是一种新的角度?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照

顾湘:我不是专业的翻译,聊一下我的感受。我觉得不管是万玛才旦的小说还是电影台词,感觉都跟我们汉语电影是一点点区别的。因为他写小说很质朴,有时候他们口语中又会加上一些书面语或书面名词,比如说这个人是干部,得这种语感又干净又好听。

另一方面,从形式上,他的好多小说读上去很像民间传说。因为民间传说有一些特点,比如结构上的某种重复,就好像一个人过桥,先捡了一个斧子,同样的事情会来几次。这本《如意故事集》就是有这样一个结构。书中龙树大师说你要去完成一个命令,那个小伙子(顿珠)就一直在重复干这件事情,直到最后终于完成了这件事。

他的小说,包括《寻找智美更登》,还有另一篇是寻找一个讲故事的老爷爷,叫《寻访阿卡图巴》也是这样,好几篇都是一个漫游的那种(故事)。很像我们看传说故事,你就一路上寻访,遇见这个人跟你说一段什么,下一个人跟你说一段什么;还有一个小伙子把白天当成了半夜,那篇也特别像这种传说故事,也是一路上遇到几个人,然后这篇很妙的是它也不告诉你为什么今天的月光这么明亮,到结尾的时候你才发现他把中午当成晚上了。所以我就想他肯定是从小听人口述,这些传说应该原本更多的是以口述的形式存在的,就是以这种讲故事的感觉,小说写的也很像这种讲故事的感觉,很奇妙。他的小说在所有中文小说里是非常独特的一个存在,哪怕他不是一个知名导演,单纯是一个小说家,也是我非常爱的小说家。

吴越:其实《如意故事集》我之前还买了它更早的一个版本,我还记得在杭州聊天的时候,万玛才旦老师也略带一点得意地告诉我们,其实他在做藏文翻译的工作,他认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今天出来之前,我女儿正好在饭桌上看到了这本书,她翻完以后跟我说“妈妈我觉得这好像《一千零一夜》”,我觉得这个话万玛才旦听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的,他把这本书带到了经典的层面,让大家看到。

久美成列:因为我也不是学文学出身的,我只能通过我自己的经历揣摩一些我父亲的想法。我记得是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父亲应该是刚拍完《寻找智美更登》不久,他就开始每天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其实就是《如意故事集》的稿子,一遍又一遍地校正,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拿着那一沓稿子。

我最近也在一些采访中说到,我对他印象最深的物件就是他的一个包,那个包非常凌乱,什么东西都有,也装着这一沓稿子,可能过了不久这本书就出来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读到《如意故事集》,这个故事就是藏地民间传说故事。

我相信就像我一样,在城市里面长大的藏族人,如果说他们没有学过藏文,也不懂藏语,如果没有像我父亲这样的翻译者去把这些东西翻译出来的话,可能他们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也都听不到这样的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些谚语的形式,我一下子就会被那些谚语给打动,我觉得那是我自己血脉里流淌的东西。读到那些谚语的时候,我会想到我的祖先可能在天幕暗下来之后,大家围在篝火前面,一个老人开始给小孩子们讲故事。这些谚语是用非常古老的声调,一遍又一遍洗涤我们这些孩子的内心。所以即便它不是藏语的,当我读到这些汉文字的时候,同样也会很震撼,有一种被洗涤的感觉。所以我在想,我父亲为什么要在那么累、那么繁忙的状态下,还是一定要开始翻译这些故事,一定有他心里的责任感,把文化的东西传承下去。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照

再一个我也在想,因为我之后也学了藏文,我觉得每一种语言其实是不同的思维方式,我相信父亲在翻译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是在两种思维方式之间不断地切换,这种切换会让他找到两种民族文化间共性的东西,一些大家都能够理解的东西。

所以我想他会不会在翻译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慈悲心会更加升起,他在看待任何一个民族也好,任何一种文化也好,可能心里面会升起更多平等的状态,会觉得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在内心深处,虽然可能语言表达不一样,生活方式不一样,但有些东西是共同的,就像在《如意故事集》里面传达的爱、善、美这种很淳朴的东西。

筱狸:你小的时候父亲也会给你讲一些故事吗?

久美成列:会讲一些,比如说去青海湖或者大昭寺,总会讲一些这个地方本身的神话传说什么的,就很自然而然地被这些东西给吸引。可能也是因为这些故事代代相传下来,我们走到哪儿,我都觉得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充满灵性的,任何一个物种都是充满故事的,都是充满想象力的。

《松木的清香》,关于生命和死亡,还有人生变幻莫测的命运,万玛才旦的书写有着平等心

筱狸:从《如意故事集》讲到《松木的清香》,《松木的清香》这本也是最新推出来的万玛才旦导演的小说遗作,这本书是久美编辑的,你分享一下在编这本书的感受。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照

久美成列:其实很多的编辑工作其实都是大方的蔡老师、小谢老师帮我完成的,我不断地跟蔡老师沟通,首先希望我父亲的所有文学作品都能够在大方有一个非常完整的集合,之前在大方已经出了两本书。所以我们首要的选择就是把没有囊括进这两本书的小说囊括进来。

在顺序的编选上,其实大家也能看到,从我父亲的最后一篇小说《松木的清香》,一直追溯到他的第一篇小说《人与狗》,这样一个人生历程和创作历程。

顾湘:刚才在说到责任感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篇《寻访阿卡图巴》,里面有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有一个老年人,他记忆力过人,喇嘛给他口述了一个英雄史诗故事,因为一些原因,他亲手把这个东西给毁了,别人都觉得他干了一件坏事,但其实他是为了保住这个东西。我就想到,确实这些东西,包括《如意故事集》,肯定需要有人把它保护下来,不管是以怎么样的形式。

我是看了封底才发现《人与狗》是万玛才旦老师写的第一篇小说,我当时就想因为《站着打瞌睡的女孩》里那个男孩很会写作文,他把这个故事给女孩写了一遍,还给报社投了个稿,我当时就想这会不会他自己写的第一篇感人的作文。

吴越:首先我想表达对大方的赞美,一年的时间把两本这样的书推出了,还有展览和别册。

《松木的清香》这本书,我觉得其中可以谈的就是同名《松木的清香》这一篇。这一篇是我看到的万玛才旦老师给我的最后一篇小说作品,最后发在了《十月》。

我可以谈的一个小小的贡献,就是这篇小说原本有过很多题目,最初叫“一个人灰飞烟灭”,后面改成过“三个人的咳嗽声”。因为我特别喜欢小说当中的松木的意象,我自己在不丹旅行的时候,曾经在山里头闻到过。不丹也是藏传佛教,他们在山里头会燃烧松柏枝,我后来才知道这是煨桑。当时在不丹看到他们烧松柏枝,香味萦绕,所以一读到这篇作品,我当时立刻就闻到了那种非常清新蓬勃,带有古意苍柏的气息。因为当时万玛才旦老师跟我讨论了很多,他跟我说人物的关系他不想展开太多,他不想有太多的来龙去脉,就是想让这篇小说有一点点疏离,有一点点冷冷的感觉。为什么要冷冷的?就是要让最后的暖意凸显出来,这就是一个导演的调度,就是要让松木温暖清新的香气,生命的感觉,在那个地方他说有这一点点温暖就够了,要让这种无常中珍贵的东西、温暖的东西凸显出来。

后面我们经过了讨论之后,他再发来稿子,就把这个小说的名字改成了《松木的清香》。我后来跟他表达,我说这个稿子我们这边没有采用,我自己也是有点遗憾,然后他说但还是要感谢你,你逼着我改出了一个好的题目,所以我也觉得“松木的清香”特别能够体现万玛才旦老师小说和他本人的一种品格。

筱狸:《松木的清香》其实关于生命和死亡,刚才提到的生命的无常,还有人生变幻莫测的命运,人是没有办法掌控这些的。其实这些主题也不断浮现在万玛才旦的电影和小说作品。

顾湘:我觉得万玛才旦老师书里,大部分人物对生死富贵是有一种很平和豁达的态度。但是这本里有两篇感觉特别悲惨,就是跟其他(的篇目)有区别。一篇是《人与狗》,我会觉得他对这个狗寄予了非常多的同情;还有一篇就是《第九个男人》,他没有特别去形容一个人的凄惨,但是这个故事里的女性,你就会对她赋予特别多的同情。

这两篇跟其他那些酒鬼、浪子或者是不如意的人相比,他们的命运好像是有一点点区别的,我感觉动物和女性,相比男性来说,它/她们更难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点,所以受到外界的人的影响就会比较大。这是给我印象很深的两篇,觉得情绪稍微比较强一点的。

但是大部分你会感觉到藏地人的平和,对于像城市里的人,有的时候你一个人混得很惨,他就跟你割裂了,你们两个人之后就不太会再喝酒什么,或者他会羞愧自卑,差距很大。但是像在万玛才旦的书里,可能你是一个干部,他是欠负债累累的酒鬼,但是他们仍然可以很平和地坐在一起,讲述各自面对的事情,没有特别大的落差感。

《撞死一只羊》电影海报

筱狸:第一篇《松木的清香》就是一位干部和他的没有混出头的同学(多杰太)间的故事。

顾湘:好多篇基本上都是这样,会觉得好像一个人潦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久美成列:其实这五年的时间,我跟我父亲一块见证了很多的死亡,虽然《松木的清香》里面的火葬场没有写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写的火葬场,因为我跟我父亲一块去过那个地方,也一起去送过亲人,包括他写的最后把骨灰撒在的山包,的确是一个被活佛加持过的山包,现在上面已经有很多垃圾,但是当时选那个地方,活佛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

在《松木的清香》里,我看到了一个很疲惫的我的父亲,是那种他不断处理亲人的离去或者丧事之后有的疲惫。当一个家人死去之后,藏族人是需要戴孝49天的,这49天里面不能刮胡子,不能洗头发,人慢慢会因为这些东西变得特别粗糙,状态也不会很好。如果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不断的有亲人去世,那种疲惫感是可想而知的。

在《松木的清香》里面,我看到了这种疲惫,尤其是我看到最后撒完的骨灰,有很多细节的描写,他说骨灰飘到了我们的睫毛上,我们的嘴唇上,我们的衣服上,甚至有的骨灰进入到了我们的肺里面,我们在咳嗽,我觉得那就是死亡很无奈,但是又能怎么样?生和死好像又不是那么重要,就是这种感觉。

我今天又看了一篇关于死亡、我父亲写的《嘛呢石,静静地敲》。我看到那篇小说的时候,又觉得特别的开心,真的死亡离我们很近,灵魂离我们很近,我们生活当中会时不时的出现这种梦境,可能有些人给我们托梦,甚至有一些动物在梦里面救了我们,第二天梦想实现了等等这种事情。我特别开心的是我看到在《嘛呢石,静静地敲》里面,他们对于刻嘛呢石的老人的称号是“死老头子”,我觉得很亲切。

《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照

吴越:我想回应一下之前顾湘谈到的关于万玛才旦老师小说语言的特点,特别简单的汉语词汇,我觉得他的小说是“汉语的塔”,他在用汉语搭一个塔。他的语言很平实、很质朴,但是又很先锋,是有力量的,他像是在一片大地上挖了一个个浅浅的口子,但是那些浅浅的口子又很深。反过来说,虽然是浅浅的口子,又很深,它一点也不突兀,它出现在这个环境和土地里面,很自然,然后我们发现在现实中存在的这种残酷的诗意,或者说诗意中的残酷等等。我记得万玛才旦老师曾经跟我表述过的一对对比关系当中,他比较喜欢用诗意和残酷作为一种对立参差的出现,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他自己的在美学上的一种追求和他自己的一种感受力。

说到小说当中处理的这种生死和伤害,这些东西我比较同意顾湘刚才说的,他有一种平等心。在《松木的清香》当中,小说当中的公务员,一开始端架子的,牧区来的人在他看起来跟他就不是一个圈层的人了。随着中学同学(多杰太)的慢慢浮起,他和这些跟他没有关系的人当中有了一个桥梁,随着把往日这样一个人物送走,三个人站成一排,共同吸入了死者均等的骨灰,沾上了他的气息,这些都是非常有意味,既有画面感,同时又在文字上面建立了结构上的成立性。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是自然天成——说起来是自然,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份自然。

筱狸:自然,还有刚才久美说到的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中间穿越和生死这件事本身就没有那么有所谓,我就想到《如意故事集》里面其实有挺多的。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是讲灵魂交换大法的,一个人的灵魂,他可以突然进入一个死蛇,让这个蛇活起来,这个蛇又可以变成其他的,其实在《西游记》里好像也有差不多类似的变形,还有转换,我觉得这都是很有趣的一些细节。就是他的这种这不仅是超越了生死种族,就是任何的界限都是可以穿越的,用一种非常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方式来重新讲述一个故事。

顾湘:我觉得我就很喜欢他们这种世界观,不管是生还是死,是富裕还是贫穷,是年老还是年轻,其实都没有很明确的一个界限,而且时间并不是线性的。我们可以看到他小说里有很多老人,又会以年轻人的面貌出现,你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很多事情是那么(非黑即白的),就是放下所谓的执着。看他的小说,你就会觉得他这个人真的是内心非常清澈、平和。

筱狸:我对中间的变形特别感兴趣,我又想到《松木的清香》,它其实也是死者留在生者身上的一种方式。

顾湘:因为我觉得死不是一个瞬间,死其实就发生在现在,它并不是说一条线,我跨过去,其实现在我就是持续地渐渐地在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燃烧。我们同时呼吸进来许多死的气息,我们最后还是会回到大自然里去的,包括《雪豹》里人和宇宙和自然都是融为一体的东西。

《雪豹》电影海报

久美成列:因为它(死亡)是一个特别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我们藏族人的整个生活历程当中,从小就是听着这种神话故事长大的。比如说我第一次去大昭寺的时候,墙面上有一个洞,我父亲说你把耳朵伸进去听,如果是跟佛有缘的人,就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我说为什么会有大海的声音?他说因为之前大昭寺就是一片海,一只羊用嘴巴叼着很多的石子,把那片海给填平才建起了大昭寺。

我还记得去年还是前年听过一个故事,我觉得特别的美,就是一个修行的僧人,他在山洞里打坐,每天他要去湖边打水,他每次都会见到三个年轻的藏族姑娘在湖边站着,也在打水,看着他笑,但是不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他就再一次回到山洞里。第二天又去,他又看到那三个姑娘在对他笑,第三天他去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们为什么对着我笑?突然那三个姑娘就变成了三只秃鹫飞走了。秃鹫在我们文化当中是“空行母”的象征,它会带着人的灵魂在中阴穿行。

当时听到这个故事,我觉得它特别的美,也特别的梦幻。在我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有生命,一切都是平等。看一个山,看一个兔子,看任何东西,你都会觉得你可以跟它共情。所以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突然会觉得我父亲其实对于人类世界的规则是有很强烈的反感的,包括他小说和电影当中,他一直在讽刺人类世界条条框框的规则,我觉得这是一种很浑然天成的东西。

顾湘:所以第一篇《松木的清香》,那个人一直在解释他是被一个程序推着走的,有个警察出来说我们必须今天就要火葬,因为要鉴别这个事故(的原因)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会看到很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那种你避不开的、繁琐的、程序性的规则,每个人都生活在当中,突然又会转入一个灵性爆发的时刻,能感觉到这种对比。

我觉得这也是他的一个特色。他所有的小说都特别的流畅,而且都是一路这样往下走的,比如说《撞死了一头羊》,你会觉得有一件事情推着往前走;像《寻找智美更登》,我就非常被那个女孩所吸引,我很想知道她见到以前的男朋友到底要说什么,但很奇妙的是导演的处理没有让我们看见她说了什么,就是远远的,甚至我们可能也知道,时过境迁可能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他就没有把具体的话写出来。

《寻找智美更登》电影剧照

导演的小说和电影都有一种特别轻盈和简洁的感觉,所有这些事情他都不会很隆重地去处理,哪怕像生死这样大的事情,也是非常简单地就发生了或者是怎样,但你自己可以感受到这个分量,我就很喜欢这种简洁的美。

吴越:分享一个我突然想到的生活轶事。有一次我跟万玛才旦老师在交流的时候,他就跟我说,我现在在看电影,一会儿再回复你,然后他回复完之后,突然跟我说——因为我在朋友圈经常晒我和我女儿的动态,所以他知道我有一个女儿——他说你和孩子去看《铃芽之旅》,很好看,我刚才看的就是《铃芽之旅》,他说这是一部很不错的动画片。之前新海诚的片子我也看了,只不过没想到导演会看动画片,而且看在我前面,所以我第二天立刻带我女儿去看了《铃芽之旅》,我看的时候就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去看,因为在那里面有亲子关系非常深刻的交流。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到这个例子,一个是我在想,可能我女儿她长大以后也不会知道,小时候妈妈带她看《铃芽之旅》是一个导演叔叔的建议,造成的可能是妈妈会爱她更多一点,或者她爱我更多一点这样微小的影响。

第二个就是说,不管是什么类型,我觉得这一类的电影当中能够打动到万玛才旦的,可能都会有一些共同的特质,我很难去形容,可能它里面有一些高级的超越时空的人之间意识的互相交流的东西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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