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开拓疆域的梦想从未止步于领土,相反,撤出菲律宾的目的是清晰直观的:领土已经足够了,利润却不够。二战结束了轰轰烈烈的殖民帝国时代,冷战铁幕落下,盛装上场的是对人类生活而非领土的殖民:这种前所未有、难以言喻的情况要求我们为它匹配全新的词汇,比如日常生活批判或加速主义,也有人退而求次使用“后殖民主义”这个已经相当杂乱的概念。若把新时代的殖民帝国当作一种生态来看,哈特和奈格里的三部曲,尤其是《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已经为我们观察美墨边境移民建立了图式,尽管我们也许有必要把“诸众”所占据的空间转让给“异质集合体”那些不稳定的能动结构。
墨西哥裔美国人类学家杰森·德莱昂与摄影师迈克尔·韦尔斯以美墨边境上的索诺拉沙漠为焦点,观察“非法”或曰无证的拉丁美洲移民所遭遇的一整套压迫性结构。通过把视野落在索诺拉沙漠上,那个结构中最容易被忽略的环节,作者得以揭露极为荒谬残酷但却长期被掩藏的帝国构型:
一位名叫玛丽塞拉的厄瓜多尔妇女在索诺拉沙漠上死去,她在漫长的国际转移过程中,曾经对家人说:“跟我公公婆婆和孩子们说我爱他们,我不是为了耍任性而离开的”。她为了孩子们的教育而冒险前往美国,历经重重艰险,最终却死在美国境内50公里的沙漠中。
玛丽塞拉的故事中最奇异的部分,在于她或许曾有机会救得性命:如果早些向边境巡逻队员挥手,她也许不仅不会死,还能吃一顿免费的汉堡呢,唯一的代价是一个月来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个结构中最“现代”的部分,恰在于它将暴力外包给沙漠,于是沙漠被置于一种双重性之中:一方面,死于沙漠中的移民将不会给美国政府和任何巡逻队员造成道德或政治负担;另一方面,它高效、有力地组织起一种筛选机制,让年轻力壮、聪明灵活的人进入美国,承担那些美国公民不太愿意接受的底层工作岗位。沙漠作为非人和被动的自然世界,将移民抛入不可见的权力缝隙;而其之所以成为移民的必经之途,则完全来自于国家权力的有意安排,并表现出“杀人”的能动性。
非法移民的纯然“异质”属性既在于国家权力和治理的界限/排斥,亦在于其“家园”观念的颠倒和逆转——所谓“畸形全球化”的核心,正在于全球物质和文化体系的双重劫掠,它从物质角度彻底消除本地家园的同时,以幻想的形式供给一个真实的天堂,并通过“结构性暴力”落实为一个不可见的地狱。如果说中国的润人是意识形态的崇拜者和受害者,那么拉丁美洲的移民则仅仅是离美国太近了。德莱昂和韦尔斯这本深切悲痛的作品不只揭露了血肉模糊的真相,更重要的是发现它乃是一种危险帝国体制的自然组成部分:这个帝国维系着深入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广阔殖民地,从其中每一个部分汲取可用的资源,并把它不想要的斥为垃圾返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