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从头到尾都体现着一种东西,即“高高在上的文人优越感”。从其导师的序中也可以看出,“温婉的笔调”“文弱秀美的女生”“柔美的文章”这样的形容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我不明白写这些想表达什么,是想突出作者“在所有的细节叙述中都洋溢着人文主义者的光泽和趣味”吗?那我觉得这本书及这本书的作者并没有达到可以被如此称赞的程度。事实上从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开始,我就没有感受到作者的“文笔”,既不朴实到接地气,也不上升至华丽,反而透露着一种刻意。当然这些关于文笔的评价皆来自我的主观感受。
“透过她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在图书馆建成之后,这些书弹跳起来,一本接一本地随着她奔向图书馆。在仓库与图书馆的往返过程中,她的白色卷毛大衣的袖口蹭得发黄,这样的颜色不仅是爱书人的颜色,更是图书馆内里的情感沉淀之色。”以序中所提及的这段文字为例,从中我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爱书人的颜色,反而体会到了其不专业或者说没有真正触及图书馆工作的实际情况的感受,实际的图书馆工作中,谁会穿着白色大衣去仓库选书呢,这样的描述我不清楚作者想要表达什么,只知道这样的穿着打扮在实际工作中除了拖后腿没有别的作用,这样的强调也只让人感受到对图书馆工作者的不尊重。甚至于图书馆欢迎青少年儿童、社会残障人士这样的图书馆承担的基本社会责任,也被冠之以作者“善心与教育之心”的体现的名号,就更显好笑。
作者去挂职的时候,对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这样描述的,“她的淡妆、齐肩发、西服、胸针、过膝合体裙、尖头高跟鞋都足够正式,但她的身体是松弛的……此刻她突然变得拘谨,调整脚尖位置,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她说:‘书记,这是新来的挂职干部。’……她迅速凝聚体态来面对他,我低头看看我自己,两只脚随意分开着,暂时还不太习惯那么凝聚。”作者这段话是在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书呆子”来了解“社会”时候发现自己与其不一样的意思吗?我不清楚,但作者随后所说的“作为陕西省第七批博士服务团的一员,我就这样走进了西安市碑林区委区政府的大院”一句,我将其理解为一种强调“博士”学位的刻意表达。这位作者第一次认识的人,在社会隐形规则的影响和要求下绷紧身体调整脚尖位置的行为,不论如何,我都不觉得这可以被作者用来和自身比较,并表达自己长期身处“象牙塔”之中的单纯。
在描述碑林区图书馆的馆长时,作者对其的担心是学历不高、专业不算对口、平时没有阅读习惯,并且认识的其他图书馆馆长也有专业不对口的情况。图书馆学出身的我,当然希望图书馆的馆长都应该是专业对口的,这有助于图书馆更好地开展工作,尽到其社会责任;但作为读者而言,我想问问作者,您眼里的专业对口是哪一种对口。是学历很高、有阅读习惯的人吗?有阅读习惯的人就能选好一个图书馆的书目吗?每个人的阅读习惯差异都非常大的情况下,这真的可以成为一条评价标准吗?
以及非常令人不适的是,作者在描述某位不打官腔的局长时,使用了“双腿又长又直”的话语,读至这一句时我竟然不是十分惊讶,因为此前的一切已经为这些突兀的东西做好了铺垫。如果每一位在本文中出现的女士都要被描绘其妆容、穿着和姿态,那我不禁想要提问作者究竟站在什么样的视角下看待她们,“双腿又长又直”与这位局长的直指核心、干净利落的工作作风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后文中不断出现的“穿黑色或者棕色宽松毛衣掩饰自己的曲线”“把身材再藏一藏”“她长及脚踝的毛线裙上柔和的图案以及她桌上郁郁葱葱的绿植让我误以为她脾气也是柔和的”等等,我摸着脑袋也想知道这些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作者对于男领导的描述中怎么没有类似的表达呢,在这里工作的女性通常都被告知着妆容和衣着的要求,但这种实际上与工作能力没有必要连接的东西,写出来除非是想要驳斥并且帮助大家脱下这厚重的外衣,不然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甚至让人阅读时闻到了一股臭味。关于“粉巷”的来历,有人说是卖面粉的,有人是说卖脂粉的,有人说是皇上的选妃地,作者倾向于最后一种,这当然无可指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作者随后写到的原因竟然是“‘粉’字妩媚”,所以粉色就代表妩媚吗?在传统社会中,“粉”常常与女性娇柔、妩媚等特征联系在一起,这种将女性与“粉”联系的刻板印象可能反映了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和规范,强调女性的外在美和娇弱形象。可谁规定了不娇柔、不妩媚的女性不能穿粉色衣服了吗?给一个颜色贴上一个标签,我不觉得这和污名化“小姐”“媛”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尽管作者所描述的自己在担任副局长期间遇到的许多可以说是官僚化的事情,停止手头工作去做“创文创卫”的事情在许多地方都为人诟病,足够反应当下绝大多数单位或部门的现状,读起来也觉得颇为讽刺,但谁还不是个打工人呢,在社会生活中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们都有自己扮演的身份,也都有无法言说也无法改变的无奈。如果想通过这种暗暗贬低别人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文人”特质,那么我觉得这是对“文人”这个词最大的污名化。
这本书的题目叫《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副标题叫“图书馆的灵魂是书目”。如此大的一个题目,千万年来多少学者都未曾能对这个问题做出一个回答,人们心中当然也有自己的答案。但我想作者可能没有考虑过“公共图书馆”中的“公共”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顺便也想提及,作者导师在序的结尾称kindle沦为“泡面搭档”退出中国市场,而纸质书屹立不倒。我很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那现在还在使用kindle的人还配成为你们的读者吗?初中高中写议论文的时候还能允许学生选择喜欢纸质书还是电子书呢,到这里已经变成电子书的原罪了?我想在这里引用中山大学的程焕文教授所进行的“资源为王 服务为本 技术为用”的演讲,其中提出“纸质资源是图书馆最根本的资源”,我个人来说非常认同程焕文教授所讲的数字资源只有使用权但没有所有权的看法。“存取”与“拥有”是图书馆学中一直以来都讨论众多的话题,也从来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过去和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程焕文在演讲中说到,“图书馆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社会赋予了图书馆特别的社会职能,当这种社会职能消失的时候,图书馆自然也就没有存在必要的。自然,图书馆不会因为资源的变化或者技术的变化而消亡。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担当我们的社会职责。‘资源为王’,这个‘为王’最重要的就是纸质资源,无论社会怎样发展,图书馆永远不要轻视纸质资源。”程焕文教授所在的中山大学的图书馆,在纸质资源采购方面,向来是国内高校中的佼佼者。根据教育部高等学校图书情报工作指导委员会所发布的数据来看,2022年中山大学图书馆的年度经费为58293584元,排名第9位,文献资源购置费为52033584元,排名第7位,电子资源购置费28413584元,排名第16位。经计算,高校图书馆文献购置费前20名的高校图书馆,纸质文献购置费最高的分别是北京师范大学、中山大学、复旦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等。结合程焕文教授的理念与中山大学图书馆的实际,足以可见中山大学图书馆等高校图书馆对于纸质资源建设的重视。而不管是公共图书馆还是高校图书馆,政府或学校拨款都是其纸质文献资源购置的最大来源,因此类比到公共图书馆同样适用,购买纸质书籍还是电子书籍,其比例如何分配的问题存在于每一个图书馆,因此在这里用了这么大的篇幅表达对于作序教授如此表达的不适。喜欢纸质资源不等于要贬低电子书阅读,现在的大多数人都使用过这两者,其各有优点和缺点,允许观点不一致的存在,但为什么程焕文教授的表达就只是在陈述自己认为纸质资源是图书馆最根本的资源的观点,而作序教授就有一种瞧不起kindle的感觉呢,我不得而知,当然以上也可能是我的“恶意”揣测。
在实际的工作中,作者对收到书单的评价是:“大量情感鸡汤书籍和长篇小说,书名软糯可人,共同特征:书评网站查无此书”,“偶有经典作家,恰恰剔除成名作”,“偶有经典作品,恰恰绕开优质出版社”,“儿童书籍,完全杜绝国际大奖和畅销绘本”,以及那些轻易就能被生产出来的算得上“垃圾”的东西,就像作者说的那样,都是“三流书”。我承认这是目前图书馆界非常血淋淋的事实,“馆配商”给出的书单大部分是这样的,这是一种非常无奈也非常糟狗的现实,值得人们警醒,但作者的态度也同样值得我们品味。询问业务员是否读书,业务员的回答是主要跑业务哪有时间读书,作者的心里反应是“为什么没有一个爱读书的书商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因此我还是想问作者,什么书不算“三流书”呢,鸡汤情感类的书全是“三流书”吗?爱读书的书商跟你的想法就一定一致吗,什么算是爱读书呢,读什么的书算是爱读书?说得更过分一点,图书馆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三流书”吗?可是有人爱读和想读怎么办,如果这个人也是图书馆的读者,那么这些书籍到底有没有在图书馆存在的必要。
这篇评论也自然没有要为“馆配商”或者“书商”开脱的意思,在涉及钱财的地方,自然会有想要推销的书籍存在,在充满了回扣的社会里,胡乱一气只为了事是常态,我们都应该保持警醒,对这样的行为感到不耻。但一味地贬低其来抬高作者选书的“品味”就大可不必了,毕竟本书也买了铺天盖地的推广。
书中有写到作者对碑林区图书馆地理位置的分析,也考虑了主要的读者群体。选出近年出版的一万种教受读者欢迎的书的方法是:(1)参考文学史论著选择文学经典的注释者、译者和版本;(2)通过豆瓣TOP100、各大高校和公共图书馆的月度和年度榜单、购书网站销售榜单进行选择,知名的、本省的、新出现的作家的书都要购入;(3)自然科学类的书籍查询知乎博主的收藏,询问高校理工科教师;(4)联系童书出版公司,获取近年的书单,并参考自己孩子喜欢的;(5)逛线下书店;(6)参考世纪文景年度好书、“保马”每日一书、华东师大“六点图书”、人民文学出版社每月好书榜、上海译文出版社万人票选“译文年选”、新京报书评周刊年度终极书单等进行选择。
我想通过这些步骤选出来的书单,一定会是一份很棒的书单,正如豆瓣给本书9.1评分的各位读者一样,我们应该都会觉得这份书单选得很好,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是我有一些疑问,请问使用豆瓣的读者在公共图书馆面向的大众群体中占比多少?会网购买书的群体有哪些?参与这些榜单选择的人及想看这些办单中的书的人是这个图书馆预期读者中的全部吗?这份很棒的书单对于谁来说很棒?
正如作者所说,她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也常常感受到这一点,在当今社会中能保持“理想主义”的人实为少数,但“理想主义”不等于“不现实”,理想主义之花也需要开在现实的土壤里。作者在书中写道,“在官场不在意等级,就像在家长群坚持不给孩子报补习班,在高校不重视职称名号,都比较难。也许一开始有锐气,久而久之,或被洗脑,或被排挤,或被利益诱惑,免不了从众。若走一条人少的路,在官场为群众尽力发声,在家长群里关心孩子的求知欲和快乐,在高校里专注知识和学生,那得内心笃定,才扛得住颠簸。”我钦佩这样的想法,却也希望“关心孩子的求知欲和快乐”的人不要低头去俯视那些“给孩子报补习班”的人,尽管我们都希望自己成为前者,但外界的等级差异、经济状况、资源关系从来不对我们手软,守得住本心的人值得钦佩,但不得已接受社会规则的人也不应该成为抬轿的工具。
本书中那些关于读者于图书馆的故事令人动容,也在其中看到了许多切实为人服务的地方,人们应该毫不吝啬地给出赞扬。我也诚挚地希望各个图书馆能够拥有更多的资金和选书的自由,希望各位不懂的评审专家、领导尽量不要对图书馆的实际工作进行干涉,希望这些“潜规则”“顾全大局”的东西能从社会上消失。但这也只是希望,在本书中看到的令人无奈和觉得讽刺的社会景象很多,但不只有这本书中有,很多书中都有。
我给这本书如此低的分数,不在于作者写的东西不对,公共图书馆的发展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选书是其中特别明显的一个方面。我也经常去想,“全民阅读”的口号提出来的时候,这里的全民指的是全体民众吗,所有的民众都会去读书吗,现在还活着的老人有很多都不识字,忙于工作和家庭的中年群体真的有时间去图书馆读书吗,在城市里每天挤早晚高峰上下班的人、甚至每天都要加班都晚上的人真的还有时间和精力去读书吗,或许下班之后和周末的时候只想看一些不需要动脑子的东西来笑一笑休息一下吧,甚至有的人连周末都没有。“阅读推广”要推广的从来不是具体的书籍,而是阅读的理念或者说提高民众的阅读兴趣。
以序中的文字为例,“选书不简单,为公共图书馆选书更是难上加难,既要在专业性和普世性之间做出平衡,又要在个人趣味与公共意见之间把握尺度。在两难的境遇中,与其说我们看到一个文学专业毕业的博士生如何处理自己的专业,不如说看到一位既热爱书籍又热心于社会公益的‘选书人’如何在书海中穿行。”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公共图书馆的书目需要体现一位文学博士“选书人”在如何处理自己的专业,至于“个人趣味”更是毫无必要,之所以为“公共”图书馆,就更加是要避免沾染选书人个人趣味的场所,而是尽可能提供给读者想看的书目。
所以我阅读本书中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绝大多数公共图书馆的读者由哪些群体构成?可能有去图书馆自习的学生,可能会有去图书馆看报的老人,可能会有去借书的普罗大众。在如今工作繁忙的社会,有多少人会选择在图书馆借阅 “文学博士”推荐的书籍呢,可能有很多,阅读这本书的很多人可能都经常到访图书馆去借阅这些书。但如果一个图书馆只有这些书,那么我觉得这个图书馆是非常失败的。图书馆之所以作为拥有空间美学的地方存在,并不仅仅由这个图书馆里有什么书组成,书目也从来不是图书馆的“灵魂”。图书馆是为了“人”而存在的,人在图书馆的物理建筑中产生的活动轨迹或者说与图书馆的互动共同组成了这个空间。想必有不少人都曾在图书馆借阅过漫画、言情小说、鸡汤文学等通俗读物,倘若一些人在工作很繁忙的间隙到访图书馆,我想应该不是每个人都想阅读所谓的充满“文学”性的作品。图书馆需要做的事是尽可能地满足大众需求,而不是告诉读者,“我是文学博士,你读我选的书才是读了好书”。如果图书馆不能容纳小朋友躺在地上阅读漫画书,不能容纳有人在某个角落里窝着阅读网络小说,不能容纳有人在图书馆里睡觉,不能容纳有人在图书馆里戴着耳机看电视剧,那么我觉得这个图书馆是非常失败的,它早已失去了它的“公共性”。图书馆只要能成为人们的一个休闲之地,能吸引读者再次踏入,并在其中选择自己喜欢的书籍阅读,就已经够了。
所以我个人认为,去除掉那些“官场”的东西,去掉那些动人的故事,而仅考虑以上的问题的话,这本书毫无疑问是不及格的。我不知道作者调研过多少个其他地方的公共图书馆,有没有对公共图书馆的读者进行过调查并进行交流。在最后,我想放上《公共图书馆宣言》中对于图书馆的定义:“公共图书馆是传播教育、文化和信息的一支有生力量,是促使人们寻找和平和精神幸福的基本动原。”至今我还记得多年前老师在课堂上所讲授的 “图书馆学五定律”,即书是为了用的、每个读者都有其书、每本书都有其读者、节省读者的时间、图书馆是一个生产着的有机体。希望每一个人迈进公共图书馆的时候都能找到自己想阅读的书,希望图书馆真的能成为这样一个给人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