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收录的多是近两年的作品,此刻回望,已经无法确切记起每一篇小说的起止时间、创作过程及情绪来由。它们不再是活物,正在黯淡下去,如同揿在地图上的一枚枚旗帜,色泽斑驳,不属同一支队伍,缺乏整齐的口号与呐喊声,之间没有任何隐秘的关联,只是不容分说地占领着过去的时刻,勾勒为一道奇异的生命防线:既是抵御,也是丧失。也在这时,我重新理解了布莱希特的诗: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是啊,沉默的一年,静默的一年,哀默的一年,一年又一年,这些小说或许诞生于这种无声无息。我的滔滔不绝无非沉默的铁证。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写过的小说像是带刺的单数,呈锥形,丛丛林立,或孤独的质数,除去原点和它本身以外,无法拥有其他因子,那是小说与所描述事物之间的距离,即使切身,依然不可解,抽象、复杂而坚固。在夜里,它们一点一点站起身来,以词语的骨骼,以句式的血肉,立为重重暗影,在时态里穿梭巡游,前来拜访,向我质问,意义和位置,道德与责任,以及一个不灭的真理。
哦真理,我想到,1997年,人们也在衷心地呼唤着它的到来,像是一个精致的世纪道具,降临于室内缭绕的烟雾之间,降临于空旷的广场、生锈的铁道,降临于电视里播放着的晚会上,降临于我读到的过期杂志里,降临于所有快乐的人与失意的人身上,形成一道光的瘢痕,难以愈合,我们为之赋上一个或者几个全新的名字。还有2008年,那时的真理跟现在不完全一致,人在衰老,仍葆有健康,血在冷却,真理在流动,一切结束了吗,你自由了吗,一切开始了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至于此刻,问题仍在继续,你是游客吗?是务工者吗?是混血吗?你是古人吗?想寻求庇护吗?你需要帮助吗?你能证明你自己吗?你做过梦吗?你想家吗?你想回家吗?你不想回家吗?你有家吗?你是你的作品吗?你是艺术家还是鹰?游历过哪一片废墟?又被哪一场大雨清洗过?你是海上的电流还是行星的傀儡?是异名者还是自白派?是哗变还是情动?是闪烁其词还是词不达意?你究竟是历史的天使,还是时代的探监者?我们给出的答案显然不够充分。时刻迫近,沥青与血渗入地心,笛声响起,人必将离岸,必将在季风中起航,必将行于水上,必将如约而至,必将使得自身在冷暖气团交会的锋面上长久流放。
或许在单数之间,我们也应寻求一个双数:在小说与小说的背面,在人和人的反面,在风中的帆与水里的帆之间,找寻一座桅杆的幻视。那不仅来自我们散光的晶体,如埃德蒙•雅贝斯所言,“成为双数,意味着成为清晨与黑夜构成的白昼。”在白昼里,一切清晰明朗,如入海的流沙、滚动的词句,粒粒洁整,声响恰切,如存在之外的存在,诸神归隐之后空余的一双羽翅,舒展向上,向上,向上,那是一只奋不顾身的灰色海鸥,在积雨云之间漫游,被地平线上升起的星河深深拥入怀里。
如果这样的说法过分浪漫,不益于辨认各自的局促与狼狈,也无法指引我们在事件的残骸里拾起相对完整的片断,像是一个双重的悖论:在虚构里度过着现实的时间,在现实里朝向虚构的风景。那么,必得接受的是,在未来更长的时间内,在数与数的集合里,我们的大船漂泊不定,无始无终;帆影涣散,映着田野和群山的形状,那是至为恳切的信念与思念。
至于这些小说,能谈的极为有限。当然可以说,我所有想讲的话,想要告诉给自己和他人的事情,全在其中,而那也如同小说一样——无非虚拟的风物,变动的真实,单数的祈盼。但,如果为人之责任即是使得自己消失、粉散,融入世间的搅动,如灰尘,如词句,如废池与枯井,如地下河,那么,我也正在通过小说完成这一使命。船身过海,在清晨与黑夜构成的白昼里,如若遗去背后的光芒,影子便先于我们抵达对岸,像是一把巨大的提琴,发出阵阵哀响;或是一朵微小的浪花,缓缓袭去,浸润着朽木、岩石与草地,年轻的煤,寂静的鹿群,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这也是一场值得庆祝的重逢,我们必定紧随其后。可是,亲爱的友人,与此同时,我是多么希望你也能一直驶在海上,迎击风浪的呜咽,驻于所有虔敬的时刻,渡越虚空之歌,而你的船上始终满载着镀金的贝壳。
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