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平常日》的故事是从一场雨和一把伞开始的——傍晚的一场狂风骤雨，将漫画编辑盐泽的伞吹到半空中，飞走了。这是一个埋得不算深的隐喻，伞保护人不受风雨侵害，而因杂志停刊引咎辞职的盐泽无法再为他的漫画家们撑伞了。
对我来说，引进《东京平常日》也是从一场雨和一把伞开始的。那是2021年秋天，选题会，领导层和编辑们坐在page one书店露台上讨论当天的选题。《东京平常日》属于天然会被编辑们喜欢的题材，讲的是自己行业的故事，夕阳产业的苦乐更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记得那天会上，一位资深前辈对我说，“跟你分享我做编辑几十年的经验，越是自己喜欢的选题越不应该做。”老板也问，这书会不会只有编辑买？如今在不景气的出版业，什么书都得考虑大众市场口味和销量，不管你接不接受，这已经是常态。我从“不拘于漫画业、能引发泛文化行业的共情和反思”“也能给予从事这类行业的人一些慰藉”的角度试图说明这本书的市场潜力，但最终这个选题并没有通过，也没有明确毙掉，就这样悬置在半空中。当天傍晚下班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我拿着伞走到公司楼门口，正好遇到没带伞的老板，于是打着伞送他到车那边去。也就短短几十步路，我不死心地说，我还是觉得《东京平常日》应该做，松本大洋是值得我们长期经营的作者。故事的结局，终于还是成功签下了这个选题。中间和多家出版商竞价、我在国庆节回老家的火车上写营销方案“竞标”等略去不表，但我还记得确定获得授权的那天，版权部同事传来权利方的消息，大意说虽然贵司出价虽然不是最高的，但基于综合考量最终还是选择了你们。那时感觉自己的职业生命好像又延长了一些。
后来在出版过程中很多次遇到跨不过去的槛时，我总是忍不住很丧气地想，是不是当初真的不该坚持签这个选题，如果签在别的公司，也许人家不会遇到这么多困难，早早就把书做出来了。按我的原计划，《东京平常日1》最晚应该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上市的，翻译、编校、排版制作的工作在23年年初都完成了，可能真是时运不济，一本明明完全没有黄暴或其他敏感内容的漫画，却莫名经历了相当漫长曲折的送审流程。我常常被一些奇异的审稿意见气笑，像是漫画里不能出现吸烟的场景啦，或是圈出一幅云彩的图在旁边写“这是地图吗？是的话删掉！”之类的。仿佛和好多恶龙缠斗了一整年，好在最终除了两句脏话稍微润色了下，别的没有任何让步修改。我还记得某天遇到了个一时无法推进的问题，心里极其难受，感觉这活儿已经没法干下去了，索性别干了，这时耳机里播到一首歌叫《半边山半边海》，意外让我从糟心的事务里抽离了出来，于是一直循环播放，那一天不知道听了几十遍，心情从崩溃暴躁到平和安定。到现在我还常拿这歌做情绪稳定器。
我不知道在别的出版公司一整年不出书的编辑会怎样，可能早该说出那句“今日，由于个人原因申请离职”了。严格来说甚至不止一年，自从2022年10月的《我的辽阔天地》、11月的《12色物语》之后，我手头所有的漫画书都因不同的原因卡在了审稿流程里，一直到今年4月，才有《东京平常日1》先行突破重围上市。
新书上市，营销的压力随即压过来。在松本大洋的故事里，编辑盐泽为书做的宣传仍是传统的跑书店、希望书店订货，或是争取一个店内展示位。事实上在我们这边，至少从我2016年入行时起，线下渠道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销售渠道了。编辑除了做书本身，也要投入极大心力在宣传文案、物料的撰写制作上。分析受众群体，针对不同圈层撰写卖点，做海报，写营销软文，写视频脚本……翻遍微信好友和微博关注列表，找到合适的博主或作者，忘记社恐属性、假扮开朗去联络一切可能的人，结合对方的喜好和经历去推荐书，在书寄出后惶恐期待对方的反馈，一旦得到正向的阅后感就开心得不得了，要是对方公开推荐了书更是像捡了宝。但更多时候是石沉大海，又不敢催问打扰，想起来就自我内耗。有一天，六兽老师忽然发来信息，说昨天在得到的万卷节直播上推荐了《东京平常日》，我赶紧下载注册了得到，找到直播回放，看到六兽手里拿着这本书，说着现在漫画的装帧制作、印刷效果带给漫画迷巨大的满足感，那一刻我心里也满满的。顺带也把消息传给同样被推荐了的CMJ（《地铁上的年轻人》），纪念了一下意外的同框。
书到底是怎样抵达读者手里，又怎样被阅读，琢磨这些事的时候我常常会恍惚。新书初上市时，我时不时就点开豆瓣页面看最新的评论，那是真实的一条条读后感，却让我感觉非常不真实。除了书本身，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复杂机制和路径构成了出版者和读者之间的纽带，我不知道畅销书编辑是不是会更有真实感，我总是处在找不到那群“读者”的恐惧中。
我开始关注日销数字，连续看十几天后又不敢再看，心里的曲线已经先行下坠。实在的工作日常还是能带给我更强烈的真实感。和新媒体部的同事讨论《东京平常日1》视频方向时，听到小熊讲她最感动的场景是森先生拉住盐泽的手那一幕；Meiki辛苦了好多天剪出的视频上传后（《东京平常日1》推广视频），我想起她说自己用心剪的好多视频，播放量都不如一个自带流量的大咖简单的采访视频高；路过公司前台时，我看到一排整整齐齐的《东京平常日1》，蓝色便利贴上写着不同的名字，是同事们申请的福利样书……某天刷微博的时候意外看到《跟宇宙结婚》的主播谢丹青推荐了《东京平常日》，问我们营销伙伴嘟嘟才知道，原来是嘟嘟看到青年推荐过别的漫画，于是联络了他，有意思的是嘟嘟并不知道青年是播客主播以及青年小伙子乐队的音乐人，两人纯粹因为漫画聊到一起。没一会儿我一个朋友（青年小伙子的粉丝）也转发给我青年的这条微博，说她想看这本漫画了。我发了好多条朋友圈没让她种草，青年一条微博就让她垂直入坑。（笑一下算了）
此刻再从一个出版业者的视角回到《东京平常日》的故事里，或许我最应该有代入感的是盐泽——失败的编辑，独居的安静生活，理想主义的底色……确实，我做了太多滞销书，可以说是个失败的编辑；我一个人生活，堆满书的房间构造甚至都跟盐泽的出租屋很像；我还是怀揣了一点理想在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我和盐泽又是非常不同的人，他秩序感极强，每样物件都贴着自己的名字标签，对所有人恭敬有礼，几乎不抱怨除自己以外的人和事，还有精力养一只文鸟。而我，每天只觉得困在世俗的许多繁杂琐事里，别说养鸟，我连绿植都换成仿真的了。所以其实故事里我最有代入感的，是在第8话出现的木曾薰子。她是一个普普通通在超商打零工的家庭主妇，和同事聊着孩子升学、偶遇明星之类的话题，回到家面对的也是柴米油盐、丧偶般教子的生活，谁也不在意她曾经还是个漫画家，但盐泽找到了她，说她的漫画会让他感到自己也无所不能，于是我们看到了木曾的琐碎生活和她笔下屋大维与布鲁图斯的决战交织在漫画里。
对我而言，在不得不工作的生活里，除了折磨人的日常琐碎事务，仍然有很多闪闪发光的东西交织在其中，因为有这些，才有做事的动力。盐泽也好，木曾也好，或是故事里其他角色，有一点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就是不论多失败，都不要丢了内心的活力，去做实实在在的事情。
今年1月的时候，朋友转发了一期播客到群里，嘉宾是我们的一位同行前辈。节目里这位老师用疲惫而缠绵悱恻的声音以及不乏诗意的比拟讲述她对工作和行业的付出和爱。但播客毕竟不是私密的心理诊疗室，引导一个人在公开场合这样表达是危险的，不是每个真诚的表达都能引来同情和夸赞——于是这位说“工作就是我全部的生活”的编辑，让同样奔忙了一整年疲惫的听众难受了。
我也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被这样的情怀感动了。诉苦式的输出很轻易，你走在出版公司的楼道里、茶水间，可能很容易听到编辑们在交换苦水互相安慰。出版这个行业在整个泛文化行业里仿佛自成结界，它那么落后、弱小、边缘，但也从来不缺热闹和神话。你会看到刷爆某书的治愈系绘本，会看到一会儿“潦草小狗”一会儿鼻青脸肿的余华，会看到某音直播间多少分钟售出几千几万册文学小说，会看到某出版号又发布了X月创造了X千万码洋的奇迹故事——时常让我幻视亩产三万斤的历史课本插图。这是真实和虚假交织下我们身处的出版业，如果是抱持纯粹理想的人，该怎么面对自己热爱一点点消耗的过程呢。松本大洋曾说当他还是个新人漫画家时，也经历过一段艰难的时期，几乎要放弃漫画了，但因为“たぶん漫画を嫌になりたくなくて”（可能不想讨厌漫画），还是坚持了下来。我想，没离开出版业，可能也是因为不想讨厌做书这件事吧。
在听了同行前辈那期播客的第二天，朋友又转来另一期播客，这次的主角是综艺《再见爱人》的制片人刘乐。完全是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当主持人问她，你疲惫吗，她用干脆铿锵的声音回：疲惫？内容人永不疲惫！看评论有人形容她是一个“高功率浴霸”，一点不假，那一瞬间就已经被她腾腾的热气托了起来，好像自己也能在内容行业做出些什么成就一样——或许这就是盐泽所说的木曾漫画式的力量吧。“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件自己发自内心热爱的东西吧，或许类似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因为又吉直树也推荐了《东京平常日》，看他的评论节目时，我又想起《火花》里印象很深的台词。和松本大洋身为漫画家画漫画行业故事相似，又吉直树身为喜剧演员写了一个喜剧行业的故事。故事里一个喜剧演员很在意外界的批评，另一个则表示不会放在心上，他说，“我们没那么聪明，我们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因为有趣，所以能讨口饭吃，如果不有趣的话，自然会被淘汰，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等到哪天不有趣了，淘汰了，离开了，也不过是平常一天。
口笛吹いて歩こう、肩落としてる友よ！
写在后面：
《东京平常日》原版一共3册已完结，中文版的2和3也会尽我所能快快出版，请各位读者不要吝啬你们的字节，告诉我你的期待，这对我是很大的鼓励。可以的话，也请告诉更多人有这样一本好看的漫画吧！（鞠躬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