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关于《暗处的女儿》的碎碎念。
娜尼是故事中小女孩埃莱娜挚爱的娃娃，在勒达的眼里，它（她）又丑又旧、身上有很多圆珠笔印，衣不蔽体。但这样一个丑娃娃却深得小女孩埃莱娜的喜欢，总是抱在手里亲吻、抚摸，甚至引发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一条故事线：女主勒达出于难以言表的心态，乘着埃莱娜走丢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混乱，将娜尼偷偷捡走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暗处的女儿》有好几层关于母亲和女儿之间复杂关系的映射，埃莱娜和娜尼之间、勒达和娜尼之间就占了两层。小女孩对娃娃的宠爱和抚慰，无疑来自她对母亲尼娜照顾自己的模仿，以及对整个家族中母亲和孩子之间联系的观察：尼娜的姐姐罗莎莉娅正怀着自己期盼已久的女儿，而意大利人传统上是非常重视家族血缘关系的。与小女孩出于天性和家庭环境影响之下产生的、合乎于常理的“母女”关系不同，勒达和娃娃娜尼之间的情绪就显得异乎寻常。一开始其实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将小女孩的娃娃占据己有，并且在已经买好了新的娃娃穿的衣裙之后依然迟迟不予归还。直到在故事发展到中后部，勒达给玩偶做清洁，第一次清除了肚子里的黑色污水，第二次则将埃莱娜塞进去的沙虫夹了出来。作者的文字充满细节又轻描淡写，但那种描述给人的心理震撼却非常强。
因为在小说不断陈述的关于勒达和母亲、和两个女儿、勒达看到的尼娜和埃莱娜、埃莱娜和娃娃，以及勒达和尼娜之间多层的母亲和女儿之间情感关系中，作者费兰特都在试图表述一种她们对重建更公平、更自由的母女关系的渴望。但现实是困难的，要将经过时间磨砺而出的既成母女情感打碎清零，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对没有生命力的娃娃，勒达却只需要做一两次冲洗。这样掌控一切的轻易和对现实的无能为力，成了勒达心底难以清除的黑色，是她对自己身体里面藏匿的秘密的厌恶，和充满欲望的萌动。
之所以把“欲望”两个字拆开，是因为一定程度上，这两个字是她一生的写照。先说“望”吧。勒达和海滩上认识的尼娜家族每个人都不同，她是教授，在大学教英语文学，在学术圈小有名气和成就，两个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成材，和她俩的父亲远居加拿大，无需勒达为她们的学业和生活操心，用书中的话来说，勒达享受着那种“无法直接干预女儿们的生活而感到轻松解脱”，甚至整个身体心理都变得轻松柔和。对任何母亲来说，这都是相当理想的状态。但“理想”的背面，却是一滩她从玩偶娜尼嘴里挤出来的黑水。勒达的学术生涯起飞之前，因为丈夫忙碌于自己的职业，她也是一个受困于要养育两个孩子——用现在的话就是“丧偶式育儿”——而忙碌奔波，只能将自己的职业理想寄托于幻想的普通年轻妈妈。而她职业生涯的拐点，多少来自于和一位学术权威之间的暧昧和后续的出轨。身体和事业成就的双重快感，让她认为此时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于是勒达抱着让自己更好的愿望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两个女儿。
其中，她和那位教授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是那个“欲”了。那种身体、心灵上的交合，让勒达难以自持。甚至，你无法控诉她的出轨：有理智有文化的女人不能追求肆意的性爱吗？长远以来，世界对女性的的判别标准就是失衡的。当女性处于身体最佳状态时，世人希望她们将最好的身体用于生育；在这之后，（男）人的眼光，又将赞美的目光投向了母亲身边的孩子——尤其是女儿——们的身体，而从没有人想过，女孩们年轻的身体、那种肆意荡漾的“欲”，正抽取自她们的母亲，她们二十多岁、本应青春美好的身体。
所以，已经48岁的勒达，会在酒吧和五十多岁的乔瓦尼“配合”演一出她认为的满足乔瓦尼男人“壮阳”心理的亲密接触——有谁会心甘情愿接受“年老色衰”这四个字呢？而她突然出乎意料、突破边界的亲密，甚至让乔瓦尼本人都吃了一惊。
索马里老师提到过费兰特“天才女友”系列中有个概念非常重要，那就是作者对“边界感”的塑造。相对的，在创作时间更早的《暗处的女儿》中，费兰特则是在对边界进行各种挑战。上面说的和乔瓦尼的亲密就是其中一种。另一个明显且重要的挑战，是海滩管理员小哥吉诺和年轻美丽的妈妈尼娜勾搭之后，希望勒达能将她租住的公寓借给两人偷情，这种过分的“借用”，让勒达无法接受。但偏偏在这之前，勒达其实有过性质完全相同的“授权”之举。其一是她为了满足两个女儿的约会需要，选择离开自己的家在外面度过漫长的一天，因为她觉得相比起在外面不知什么地方约会，在家里亲热总是更安全一点。应该是出于同样的心理，最后勒达还是主动提出将公寓钥匙交给来拜访的尼娜，因为那时她感受到尼娜对自己的一种隐隐的崇拜和模仿她生活的渴望，也就是又一层母亲和女儿关系的映射。
另一次“授权”，是多年前她对来家中投宿的布兰达和男朋友的接受。她被离开家庭、将过去生活清零，只为和喜欢的男友在一起的布兰达所吸引，才有了之后她毅然选择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布兰达和男友睡过的床和被褥，都激起了二十五岁的勒达心底的欲念。不得不说，费兰特是非常大胆的，她毫无顾忌地描述勒达在好几个场景中身体的欲望反应，和对性爱欢愉的渴望，而且这种反应经常是毫无征兆的，甚至是不太合常理或者说有点奇怪的。但这又如何呢？就像费兰特所写的：当女人成为母亲，人们认为她应该在养育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得到快乐，但事实上，在这样的过程中，夫妇中间能得到身体快感的，往往只剩下丈夫，这，合理吗？
这当然是本书最为重要的概念了，毕竟书名就是《暗处的女儿》。小说中有一笔带过的一句话，说借宿的布兰达的男友抛开了他的三个孩子。而在改编的同名电影中，勒达问布兰达：他的三个女儿们怎么样？布兰达说：不是女儿，是儿子，三个男孩。
可以注意一下电影中勒达的那一瞬间的眼神和表情，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混合了震惊、不解、羡慕、同情，以及几分带着野心的渴望：一个父亲居然抛弃了三个儿子，和另一个女人自由游走于世界？既然父亲能，那我——一个母亲——为什么不能？电影里布兰达说，虽然这可能是一件蠢事，但却是“我出生以来唯一有意义的事”，因为有时候，逃离，可能是能活下去的更好的选择。
小说中的勒达说，自己离开两个女儿，是因为太爱自己的两个女儿，这份爱的结果，是她失去了对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对母亲这个身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但是，当她真的离开女儿和丈夫，掌控了自己的生活时，又因为这份爱，陷入到另一种缺失：没有女儿们，自己更没有价值更绝望，因为女儿是勒达创造出来的最无可比拟的财富。
这样的心理，是年轻的尼娜无法理解的，是年纪更大一些、正怀有身孕的罗莎莉娅从没有想过的，是勒达自己的母亲——一位为了女儿和外孙女努力付出的女性——所害怕的，对平时只会带着别人的女儿玩上几个小时的“临时妈妈”是不真实的，对只会把沙虫塞到娃娃肚子里的埃莱娜更是遥远的……
尼娜生下了女儿，她就只能背负着这个重担，她渴望从成熟、自信、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生活的勒达身上得到关于母亲和女儿（埃莱娜）之间关系的答案。但勒达给出的答案是：母亲的力量在女儿身上造成的，往往是痛苦，只不过痛苦的期限有长有短。短的，一如埃莱娜丢失娃娃的这几天；长的，可能是勒达认清自己所花费的三年零六十天；甚至可能是女儿们更长的未来。
最后，把“女儿”回到开头所说的“娃娃娜尼”。
当勒达从玩偶的肚子里清除掉黑色的脏水和红红软软的沙虫时，或许费兰特也是在完成她对“母与女”关系的总结：女儿从母亲的身体离开后，她，就变成了既是母亲也是永远在玩娃娃游戏的女儿。这是一种轮回，或者说是一个无限的莫比乌斯循环：尼娜认为勒达是将来的自己，勒达也一度认为尼娜是自己的过去，但无论如何，她们俩都不希望那三个女儿的未来，会是自己的过去或者现在。即使她们的生命历程中会经受帽针之刺带来的痛苦，但永远不要错失自己的欲望和理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