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24年度读书榜单 2023年度读书榜单 2022年度读书榜单 更多历年榜单 Jenny珍妮子 2024-04-29 11:04:25

暗处的女儿与逃跑的母亲

剪掉的脐带的另一端,是母亲

勒达是一位大学教授,在夏天来的时候,她决定独自去海边度假。不再是为了两个女儿,这一次只是为了她自己,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每天安静地在海里游泳,在沙滩晒太阳、工作、看书,直到有一天,海滩来了一群那不勒斯人,有一对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寻常的下午,她帮那个年轻的母亲尼娜找到了她走丢的女儿埃莱娜,但后来发现埃莱娜的娃娃不见了。所有人又开始在沙滩上找娃娃。

在所有人都感谢勒达找到了埃莱娜的同时,勒达偷走了埃莱娜的娃娃,娃娃就在她的包里。

这明显不是一部悬疑片,但勒达偷走了娃娃这件事,让我在看书的整个过程,一直悬着一颗心。她的编辑索马里说,短短的八万字浓缩的可谓是惊心动魄。

令人惊心动魄的当然不仅仅是指偷娃娃这件事。

书中很妙的是,回忆和现实蒙太奇地交织,天衣无缝,自然而然。尼娜和她的女儿相处的场景,勾起了勒达养育她两个女儿的回忆,不,“勾起回忆”这样的说法太轻飘了,她们的相处简直促发了勒达的应激反应,一次又一次。伴随着回忆,勒达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场海啸——抛弃了两个女儿三年——慢慢暴露,她仿佛重新回到了海啸中心,去经历内心的震荡和拉扯。

勒达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怀孕了,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她疲于照顾女儿,无法学习和工作,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她的游戏就结束了,而她的丈夫在满世界跑,有各种工作机会,人生充满了可能。直到她在告诉公路上遇到布兰达,一个在她家短暂寄宿过一夜的人。在她的想象里,布兰达很自由,抛弃了丈夫孩子,终于开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自由自在地跟陌生男人去旅行,去追随梦想和欲望。勒达也开始想象,有一天自己也像布兰达一样,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往远方,离开丈夫和两个女儿。

等勒达真正离开,是在熬了一两年后。因为她的文章被著名的学者引用,她的生活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她变得有名,她爱上了这位著名学者,她“必须搞清楚自己是谁,真正的可能性是什么”,她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丈夫,抛弃了两个女儿。她抛弃了两个女儿整整三年,不,是三年零三十六天,她强调。她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每一天她都没有办法忘记这件事,每一天都在计算和标记。

书名”暗处的女儿”(The Lost Daughter),最表层的意思是指埃莱娜走丢,娃娃丢失,更深一层是勒达曾经抛弃过女儿,女儿与她越来越远。虽然名为女儿,但核心谈的是母亲以及母亲和女儿的关系,这是费兰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在费兰特的几部小说里,女主人公都极力想摆脱自己的母亲,其中的伤痛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她们自己,以及与自己女儿相处的方式。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她借莱农的姑姑之口说过一句令人触目惊心的话:“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迷失的女人”。而在《暗处的女儿》里,勒达也说,她是两个女儿的过去,是她们的根基。陈英老师在访谈中也谈到,母亲的所有,包括她的缺点,是女儿的力量源泉。与母亲背道而驰的人,无法获得真正的力量,如果不扎根,怎么长成大树?

显然,勒达没有处理好和她母亲的关系,从小就想离开母亲,离开原生家庭,离开粗鲁、野蛮的那不勒斯;而作为母亲,她同样也没有处理好和女儿的关系,曾经抛弃她们的经历,成为了她内心无法愈合的创伤。

书中的一对隐秘母女关系,便是勒达和自己的母亲。虽然对她的母亲着墨不多,但她的母亲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时不时冒出来,戳一下她脆弱的神经。在书的最开头,勒达就写,她的母亲总是吓唬她:“勒达,如果海边是红旗,绝对不能下水,红旗的意思是海浪很大,你可能会被淹死。”母亲的恐吓带来的恐惧持续了很多年,每次想下海游泳,她会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试探海水,而她的母亲时不时会出现在沙丘上,对她高喊:“勒达,你在干什么呢?没看到红旗吗?”

在勒达想要出逃的时候,她觉得没有人能束缚她,虽然她“带着剪掉的脐带”。最终,她发现,剪掉的脐带当然是束缚,是羁绊。曾经我总是从孩子的视角看待脐带,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剪断的脐带,是一根连接着母亲、过去的纽带,一辈子都剪不断的联结,永远牵动和羁绊着我们,带给我们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费兰特短短几个字,“带着剪掉的脐带”,让角色调转,我才意识到,剪掉的脐带的另一端是母亲,这根无形的纽带同样牵动、羁绊甚至束缚着她的人生。正如埃尔诺所说,母女的身体,是脐带连接的河流。而改编的电影里,勒达的母亲形象几乎是不存在的。电影的大部分情节和台词都遵从了原著,但却丢失了勒达母亲的角色,使得勒达像个只有现在,没有过去的人。即便电影用了大量诡异的音乐、昏暗闪烁的灯光,营造出非常诡异,甚至恐怖的氛围,依然无法很好地合理化她性格里如影随形的不安、刻薄、痛苦,也让电影变得没有根基,摇摇欲坠。

娃娃,母亲和女儿

无论是书还是电影,对偷走的娃娃都有大量的描写,娃娃体内有很多黑色的脏水和虫子,勒达分了好几次,才帮她把体内的浓稠污秽的东西挤出体内。勒达说,她跟娃娃一样,也默默隐藏了很多黑暗的东西。

费兰特就像手持锋利尖锐的解剖刀,一寸一寸地解剖勒达内心黑暗的部分。

她心怀嫉妒。她嫉妒一个没有生孩子的女性朋友,跟她的两个女儿相处更融洽、愉快,她愤怒于别人只需要在一、两个小时内扮演善解人意的好母亲,而朋友走后,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投入工作,继续追求成功,而勒达需要重新建立被打破的规则,收拾凌乱的家,做一个坏妈妈。她嫉妒女儿开始成熟,长出曲线,跟女儿走在一起,被注意的不再是她,而是她年轻的女儿。她也会在女儿的男朋友面前格外注意自己的外表和举止,甚至有时候态度会有点轻浮。

她跟别人争夺自己的女儿,也跟自己的女儿争夺其他什么东西。

她在崩溃的边缘使用暴力。她当着三岁的女儿的面,把娃娃扔到楼下,来往的车辆将娃娃碾碎。当女儿胡闹的时候,她打她的脸,果断,克制,“却是真正的暴力”。她把女儿拖到走廊,砰地关上门,发出巨大声响,门上的磨砂玻璃碎了一地,女儿在破碎的玻璃中间睁大了眼睛。

生活里、文学作品里,我们都见过太多矛盾的、挣扎 的、痛苦的母亲。她们内心每天上演战争,自我与母亲的战争,母亲与父亲的战争,个体与结构的战争,她们热烈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又激烈地怨恨孩子给她生活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这些战争仅限于那些没有放弃自我的母亲。书中有几个不同的母亲角色,勒达、勒达的母亲和尼娜,不同的母亲重重叠叠,她们有极其相似的经验,又有很不一样的痛苦。勒达的母亲,更像是我们的母亲,放弃掉自我的部分,把母亲的身份当成人生的全部,但对孩子也会有更多的控制,产生很多的拉扯和痛苦;勒达是个知识分子,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有很强的自我意识,追求事业的成就和自我的实现,极力想挣脱母职的枷锁,但她又还没完全丢弃传统社会对母亲的期待的枷锁、以及她的母亲对她的影响,在她认为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正常的母亲的时候,她感到愧疚,于是两者会发生激烈的冲撞;尼娜年轻又漂亮,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怀孕了。她在尽力投入母亲的身份,但照顾女儿、被丈夫的亲戚包围的日常生活让她精疲力尽,她比勒达的母亲那一代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她看到了勒达这样一个有知识、有力量的女性形象,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想要逃跑。

勒达和两个女儿与尼娜和她的女儿埃莱娜,是两对镜像对比的母女关系。在现实与回忆的穿插中,有许多有意思的对比。

比如,影片的最开始,勒达看到尼娜躺在沙滩上,埃莱娜不停地轮流往尼娜和她的娃娃身上洒水,仿佛尼娜也是她的娃娃,而尼娜安静地、微笑地躺在那,甚至在配合和享受她女儿的玩耍。而在勒达的回忆里,她的小女儿生病了,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想当个好妈妈。她躺在地上,让小女儿给她检查,吃药、刷牙、梳头,用梳子拉扯头发,她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如没有灵魂的躯体,享受不到任何乐趣。当隔壁的大女儿发出哭闹声时,她仿佛得到了解脱,马上站起来,粗暴地结束了小女儿的游戏。

比如,埃莱娜在海边走丢了,所有人开始四处寻找。勒达想起来,她的小女儿也曾经在沙滩上走丢,当时她就像现在的尼娜一样,手足无措地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满脸绝望。勒达又回忆起,她母亲说,勒达小时候也总是走丢,她会去浴场办公室请工作人员用喇叭喊寻人启事。勒达说,她不记得这些经历,但她记得:我担心母亲走丢了,我总是很焦虑,害怕再也找不到她了。当勒达偷走埃莱娜的娃娃,埃莱娜每天苦恼,甚至生病发烧,总是紧紧抱着母亲,勒达心想:娃娃丢了是个借口,女儿怕的是母亲逃走。

书名中的“女儿”,如俄罗斯套娃一般,既是勒达的两个女儿,是尼娜,是埃莱娜,是埃莱娜丢失的娃娃,也是勒达小时候母亲送给她的娃娃,更是勒达她自己。

娃娃是费兰特许多作品里都会出现的元素,在《暗处的女儿》里,有两个娃娃。第一个出现的是埃莱娜的娃娃,勒达把她带回了她的旅馆,给她洗澡,给她买小裙子、小鞋子(以至于别人以为她已经有孙女了),她还常常抱着娃娃睡觉,像个孩子一样。

另一个娃娃,是勒达小时候的玩伴,叫咪娜,取自“妈咪”的尾音,她很珍惜她。因为勒达的母亲不喜欢跟她玩和身体相关的游戏,所以勒达总是和她的娃娃做游戏。她说,小时候她不能摆弄母亲的头发、脸颊、身体,让她很难过,长大后依然记得这种感觉。因此,在她的大女儿刚出生那几年,她耐心地躺着扮演她的娃娃。但她没办法享受到乐趣,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决定把她小时候的娃娃送给女儿。女儿并不喜欢她的娃娃,把她的衣服脱了,把她的全身画得很脏。勒达觉得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就把咪娜从楼下扔了出去,摔得七零八落。

勒达出于不知道什么病态的原因,把埃莱娜的娃娃拿走了,娃娃在她的整个假期里的陪伴,像是她对所有的缺失的补偿,是对于曾经被抛弃的两个女儿的补偿,是对这段经历给自己内心留下的黑洞的补偿,也是对童年时候的自己的补偿。

费兰特在访谈中,对于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娃娃意向的来源,说:“在我的故事里,娃娃确实是我小时候的样子:不是玩具,而是我的的女儿、我的朋友、我的敌人,有时是我的母亲,全都沦落到服从我的地步。”

无法假装没有成为母亲

当尼娜问勒达,生活里三年没有孩子,感觉如何。勒达果断地说,“很好。整个人如释重负,我自由了,身体的每一处都彻底放松了”。

尼娜问,你不痛苦吗?她回答,“不,我太投入自己的生活了。”

但她又说,“我这里感觉很沉,就像肚子痛一样。每次听到有还字叫妈妈的声音,我都会心跳如剧,猛然转身。”

尼娜听了,断然道,“你感觉不好,也就是说,你很难过。”

勒达说,“我掌控着自己的生活,当时百感交集,包括一种难以忍受的缺失感。”

尼娜对她的回答很困惑,“如果你感觉很好,为什么还要回去?”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与两个孩子相提并论。”勒达尽力想要解释清楚。

勒达的内心显然是矛盾的、复杂的、撕扯的。她夹在追求自我和努力成为一个好妈妈之间,夹在实现自己的可能性和对女儿充满愧疚感之间。历经多年的沮丧和艰难,她终于下定决心,奋力挣脱母职的枷锁,拒绝让女儿的需求变得比她自己的需求更迫切。她对女儿之外的世界和语言充满了渴望,她迫切地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掌握属于自己的语言。但是在毫无预兆、彻彻底底离开女儿的世界之后,她才发现,两个女儿是她的身体、她的自我、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她感受到了巨大的缺失,她无法再创造出能跟两个女儿相提并论的东西。

她发现,她无法假装没有成为一名母亲。

译者陈英老师在一次访谈中谈到,她认为,相较于早前极端的抛弃女儿,勒达的回归,是一种平衡。但我不愿意用“平衡”这样显得平静、平和、美好的词。

尼娜问勒达,“你回来之后呢?”

“我妥协了,少为自己活,多为两个女儿着想,慢慢我就习惯了。”

有人说,勒达的回归是一种妥协。

要我说,她是看清楚了真相。她在清洗偷来的娃娃,把埃莱娜放在娃娃肚子里的“孩子”弄出来的时候,说,“通过游戏,我们应该从小就告诉女孩真相:让她们自己想办法,营造一种可以接受的世界”。最后,她必须承认,她已经成为了母亲,在她清楚了自己的可能性之后,她依然无法成为彻底抛弃孩子的母亲;她必须承认,无论她在学术世界里多么有成就,在她的价值体系里,她创造的东西都无法与她的孩子比拟。

虽然勒达的形象是挑战我们习以为常的、闪着圣洁光辉的、被歌颂的伟大母亲形象的,她是一名不正常的、不称职的、黑暗的、自私的、暴力的、有欲望的母亲。但她并不否认生育,她用了大量的段落写她两次怀孕的经历。她写,一个生命在你的肚子里搏动,那是属于你的生命,而你的生命会退而居其次,但这个生命最终会脱离你,既让你欣喜,又让你恶心。

她显然是不后悔成为一名母亲的。在跟女儿相处的过程中,她们也有过很多快乐。虽然她常在崩溃的边缘,一边急切地想要逃离,一边又在临走之前,事无巨细地叮嘱照顾女儿的种种,记得在临睡前给女儿开加湿器,女儿喜欢猎豹,要吃掉冰箱里的黑豆。有人指责,勒达是无法放下孩子,追求真正的自由的母亲,不但如此,她还果断地鼓励尼娜——一个年轻的女性——去逃离,去追求自由。

但显然,费兰特想写的并不是这些,她想写的是血淋淋的剖析,剖析作为母亲的处境和真相,一种精疲力竭的、痛苦的状态,一种无法保持“让我的女儿爱我,我爱她们,但不用牺牲自己的全部,也不用因此痛恨自己”的真相。

看文学作品,我从来都不喜欢太过政治正确的作品,因为生活是复杂的,其中一定充满了褶皱和沟壑,经历不能被简单概况,然后述说,经验也不能被简单总结,然后传输。布兰达赋予过勒达的力量,无法简单地再由勒达再赋予尼娜.尼娜不是勒达,她可能重新回到完美的母亲角色,投入她的生活,也可能决绝地冒险,不再回头。

电影的改编里,它的结局是我不能接受的一种政治正确。电影结局预示着旧版本的勒达死亡,迎来了新生,强行让她曾经遗弃女儿带来的创伤愈合,与过去的自己、母职和解。在她重新醒来的海边,她的女儿刚好打来电话,手边突然出现一个橙子,她不再小心翼翼、紧张地要把橙子削成连绵不断的蛇形,而是随意剥开,瞬间成为一个松弛的、不完美的母亲。

电影的结局之所以令我感到失望,是因为似乎依然很想要呈现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书里不是这样的,无论在此地还是远方,在日常还是假日,她可能永远也无法与曾经发生过的经历以及留下的创伤和解,她可能余生都要与伤口共存。看到Zhiqi在微博上写:“在假期里勒达的眩晕、她的恶意,不过是曾经发生在她生活里的海啸的余波。余波不断向她涌来,无论她是否真的身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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