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在我的印象里,或者闽南在我的印象里,是有义海豪情的侠意和快意在的。干!我是你阿嬷!世道是多变数,发完狠,还是要拼,做陆上海上的摆尾活龙,珍重真心与道义。认定的真与义是哪样,就要守到底。带着潮气的勇与烈。
《岛屿的厝》里,我首先看见那些坚硬透亮的勇烈。
没招供出同伴被白白枪毙的老鼠。一身白衣纵身入海的许丽珍。因女儿溺亡不再从海里取食的宝如。为岛上往生者妥帖照料后事的油葱。从枝端跌落也不肯开口的管家。委身金头土匪最终吞食曼陀罗自尽的美莲。以及料不到自己竟与母亲美莲一样,“在危急的高空顺着情势勇敢地冲撞下去,砸出满地光焰”,护油葱与管家娘周全的妙香。
死亡是天地间最公正的度量衡,掂称灵魂的重量。你所言珍重之物,究竟真假几何。
当然还有许多被造化拨弄的流离、背叛、执念,并未当作勇烈的对立面。它们并存,同等地被关照,被理解,被宽恕,被望见。因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最后那道门,谁都要推开,或猛地被推入,接受最终拷问。命就这一条命,天要收回,我也无法。有泅潜入海的鲸尸会为活人冲出一条血路,天地间无碍无阻。
老厝、芒果树、大钟、王船、庭园见证。
不过阅读是自私的。面对同一个文本,每个人实际都在读自己,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与写作者的一部分灵魂交汇,激起共振。整本书九篇作品,人物与线索交错,读感从岛内小巷、厝里,到沙滩、礁石,游入浅海,潜入深海,被鲸吞入肚内复再吐出,缓缓浮游至海面。
《送王船》在深海,也是全书最喜欢的一篇。像旧时的志怪小说,玄乎其玄地讲些奇遇,真真假假,现实与幻境的边缘模糊。但往往更究极、更彻底、更恒久的东西,才藏于仿若梦境呓语的迷宫。它无法被清晰地言说,被概括和定义。只能造出一个境,让人置身其中。感知得到的自然认得出那更究极、更彻底、更恒久的东西来,但也讲不出话来,怔怔领受。认不出也无妨,在境中游走一遭,无痛无伤。
故事讲的是阿母去世,遗愿骨灰入海,两兄弟大炳和阿彬出海。出海前已有不快,开船不久就开打,船失衡翻转,盛装阿母的骨灰坛、两兄弟都接连入水。
入水之后怪事发生,阿彬在海面之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入海,大炳在海面之下,无论如何也无法出海。他们都在海面与海底之下遇见王船。王船受造,不为航行,祭海庆典时燃烧殆尽,为海送金银,送财宝,送粮草,送酒席,送神明护保讨海人。
怎会遇上王船,明明第二日才是庆典,王船不该在海里。
阿彬乘王船在浓雾中穿行,大炳泅游于沉没王船的遗骸,被灵魂与意识深处的暗涌卷住,不得脱身。空气中是焚化炉的味道。他们遇到命丧同日的故人许丽珍、断头的父亲。阿彬与断头的父亲同坐,吃半片馅饼,飞鱼扑入船内。断头的父亲没有擅于算计的脑袋,但有怦咚跳的心。阿炳为搭救女孩被巨鱼吞入肚内,被诸水、深渊、海草无声地围绕、围困、缠绊,与死后的再死静谧相对。
通篇都是死亡,却终究是仁慈。不是要将人逼入死地与绝境,而是让人在仿若死地与绝境处,暂时从凡人躯壳中抽离,才惊觉自己并非仅仅只是这具凡胎肉身,大多时候受制于被欲念操纵的愤恨与狂喜。“我”竟其实置身于更庞大、更超离、难以知晓边界与源头的宇宙虚空。它涵纳一切,过去,此刻,未来,自我,他者。尘世的时间空间不再有意义,不存在逻辑。倾覆一切。
穿越死地与绝境,恶被原谅,恨被化解。不再被恐惧所擒。最终竟可以有这样的安慰,有爱得以归回,得以安住信守。大炳与阿彬搀住彼此,在岸上看王船的火光与鞭炮白雾,变成灰烬,黑墟。
从《送王船》到《鲸路》到倒数第二篇的《出山》,看到时是清晨,将醒未醒,趴在被窝里把前一晚没看完的部分继续看完。看到结尾突然大哭,眼泪掉得床单枕头都是。
大哭,油葱和妙香怎么就这样走掉。怎么忍心让他们就这样没掉。岛屿百年前的地下水道承受不起急剧增加的商铺排放,甲烷爆炸,油葱和妙香居住的地下室,好像岛屿的旧仓,被遗忘就算了,躲起来也没甚用,引线照样能从外岛接进来,从布满游客的地面伸下来,精准地将其引爆。甚至容不得存在。炸掉,塌掉,挤掉,全变成崭崭新的高级新世界才好。
鼻子抽抽,眼泪啪啦地进入末章《白色庭院》,少年时的油葱与妙香在雾气里轻声唱歌,好似空灵的安魂曲,柔柔地托住身体和魂魄。
死亡与永生其实在说同一件事,永恒的庭院与流荡的尘世是同一件事。空中降下灰白色的木头梯子,生者攀援而上,爬不尽,此世谜底未到揭晓之时,只得闷头滚落回来人间。
梯与王船一样,连通天地与生死,凡人与神灵。此端与彼端无对立,起与终也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