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伍尔夫,真实的弗吉尼亚
记得是23年的春天,重燃阅读和探索的乐趣,从《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 开始,到接触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比较经典的几部小说,尤其是《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 彷佛是经历模模糊糊的梦境,隐隐绰绰,暧昧不明,勾引着你的思绪,让你沉入一片雾气中。最妙的是,这场雾气始终不曾散去,而初读的你则像是迷路的旅人,在这边迷雾中走走停停,探索,怀疑,不得其解。
因为对伍尔夫本人了解的不多,本身还是奔着“意识流”这个未曾接触的派别去的,最开始只是觉得新奇有趣,实验性,以及原文海浪般优美澎拜的韵律让人欲罢不能。 尤其是《海浪》(The Waves),我毫不怀疑是我读过最浪漫最象征的现代作品,六个声音交叠,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最后又合为一体。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伍尔夫在我眼里始终还是模糊的她,对她的生平细节我不曾留意,她在我眼中始终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作品反而更具体更亲切。
直到有幸被鉴书团抽中读这本详尽描叙她出身背景和旁征博引的传记,不对,与其说是传记,我反而觉得更像是热爱弗吉尼亚的戈登对她的一篇介绍信以及文学分析,抽丝剥茧从已有的记载和文献里,尽可能给作者展现一个真实的弗吉尼亚和她的文学理念。而在我脑海里模糊不清的作家伍尔夫的轮廓,在这本书的带领下,逐渐变成了更加具象的弗吉尼亚这个女人自身。
弗吉尼亚始终追踪着过去的回忆。
“‘过去是美好的,’ 她说,‘因为人们不可能在当下就意识到某种情感。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延展,因此,我们只能对过去而非现在拥有最完整的情感。’逝者在记忆中日渐丰满,呈现出最终的形态;而活着的人却是混沌的,就像她自己一样仍在形成中,但这并不能阻碍她在想象中塑造他们。”
由于拥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尽己所能地把她回忆里的人物肖像生活细节一一还原,利用这些素材并加以夸张的创造加工。她从童年开始观察家庭,父母,因而有了《到灯塔去》如此让人印象深刻充满张力的夫妻关系。拉姆齐先生孩子气纯真学识渊博但又专制暴躁,拉姆齐夫人就是那家中的天使,母性的标杆,平衡安抚家庭的灯塔,他们之间的拉扯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家庭的写照。而莉莉,则是局外人的视角,在多年后终于勾勒出完整的肖像。我在读的时候不曾注意过莉莉的视角,反而是纠结于这对夫妻之间拉扯的亲密关系,但是莉莉的确是点睛之笔,如果没有这个角色,无法想象出这个故事该怎样不突兀地进行。弗吉尼亚的小说大致都有这样的特点,没有特定的线性叙事,也没有既定的高潮,而小说的结尾,也往往不是休止符,反而在你的想象中可以不断衍生。就像是“灯塔”,它象征的含义,就是一种可以无限延展的留白。
疾病折磨以致于精神崩溃的经历让弗吉尼亚在写作时能拥有常人无法感知的触角。
我在读《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时,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遍关注的是浮夸的克莱丽莎(达洛维夫人)。她上流社会的生活,她像蝴蝶一样游走社交界,精心筹备晚宴,她过去的情感,情人丈夫以及闺蜜等等。可是再读第二遍,尤其是在了解弗吉尼亚早年精神折磨的细节后,赛普蒂默斯变成了我关注的重点。这个经历战争创伤再也无法正常感受麻木的男人,这个无法被妻子理解自言自语和死亡阴影对话的男人,是多么让人震撼——他被过去的阴影拖住了,而在似乎已经稍有改善的情况下,由于所谓专家的关心再次被逼入死角。
而当达洛维夫人在宴会上偶尔得知一位青年的死讯,注意别人拿来当作谈资,她却开始沉思拥抱死亡的可能性。他决定了干掉自己,她决定了继续生活,他们都得到了幸福。这一刻,她脱去了浮华的外壳,回归了真正的克莱丽莎。全书最喜欢的一句莫过于“死亡乃是挑战。死亡企图传递信息 亲密变为疏密,狂欢会褪色,人是孤独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弗吉尼亚是不幸的,她成长于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曾经被迫沉默,尤其是作为女人的沉默而她内心又抵抗所谓的主流;她被不怀好意地侵犯,她经历家人的一一离世,还有二十年间的几次精神崩溃。但她又是幸运的,她出身的优渥阶层,父亲给予她良好的家庭教育,姐姐凡尼莎和她一起逃离阴影建立她们自己的布鲁姆斯伯里,她遇到了渴望去深入理解接纳她看穿她独特之处仍然甘之如饴的伦纳德,尽管婚姻生活有摩擦他们还是安然度过了。总之,她感受到了幸福。不然很可能她就真的会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想象中的“那个莎士比亚的妹妹”,这独一无二的灵魂会黯淡,而我们也无缘拜读她的作品,感受她独创性的才气。
作者强调,她并非因为敏感而脆弱,反而,她意志坚韧,热爱徒步,她了解自己的困境,而在几次精神崩溃之后,她仍然理智地去思考,在自己广袤地精神世界中遨游,去创造别具一格地小说体验。
在我看来如果不是战争带来的绝望,也许她不会那么早崩溃,也许会留下更多地作品。但如果不是战争,她又怎会在后期由私人情感叙事开始转向公众,去关注群体情感呢?这似乎是一种悖论,因为如果作者不曾感受到苦难,就无法贴近大众;如果她不曾接触底层女性,就不会为她们发声撰写文章;如果她不曾经历战争的阴影,她无法意识到所谓英雄主义的幼稚以及人性的恶。这些深层次的东西,让她由作家转变成了一位斗士。但是,也许是承载的压力太多加上本来就存在的精神问题,这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也许我还是未能了解更加真实的弗吉尼亚,然而,我相信,如果能在阅读过她的小说后,再读读这本传记,我们能更加与之共鸣。
穿越过维多利亚时期,穿越过战争,穿越过时间的洪流,作为女性,我们是万万千千的“她”,我们也能感知万万千千的“她”。
海浪袭来,但我们永不屈服。
于2024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