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创作断断续续将近二十多年,在创作杂记里,尤瑟纳尔坦言自己曾几度搁置又重新拾起这项事业。她说,“1934年的书写中,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句子,「我开始看出自身死亡的轮廓」”。我想这个句子是《哈德良回忆录》里最深奥的秘密。
书中有三次盛大的死亡:图拉真、安提诺乌斯和哈德良自己。
图拉真皇帝,罗马安敦尼王朝的第二任君主,哈德良的养父,在第二章末尾处,在无名的海岸、极简的葬礼上火化。
第二章里,图拉真几次三番“大限将至”,一次由哈德良亲见,图拉真皇帝已至晚年,仍坚持向东开疆拓土。帕提亚战争的大幕拉开,而局势亦如他行将就木的生命,只是强弩之末。初期胜果频传,但随着战线深入,各地开始反抗叛乱,图拉真腹背受敌。几番败绩加之身体染疾,他不得不拔营返程。但图拉真坚持着一路骑马直至宫殿门前,哪怕病体已摇摇欲坠。
风烛残年之人,仍拒绝放手。
从图拉真最后的时光里,哈德良看到了这位君王的骄傲,而这种骄傲,正是因为生命行至末尾。他拒绝虚弱的自己,迟迟不肯指定继承人,他不肯面对终点,拒绝接受死亡。
哈德良几乎把玩着老者的执拗(这也正是任何一位青年观望老年时喜欢做的),紧随其后,他又从普洛蒂娜的转述里,又品尝到了图拉真在执拗之外的悲戚。
皇帝疲惫至极。一抵达喀拉塞就走到海滩,面对波斯湾的暗潮汹涌,席地而坐。那时,他对胜利仍有把握,但是生平第一次,他深受世界之大所胁迫,并生出时不我予,处处受限之感。斗大的泪珠沿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而人们原以为他无血无泪。首领统帅已将罗马鹰旗带至未曾探索之岸,却彻悟自己永远无法航行那片魂牵梦萦的海洋:印度、巴克特里亚,让他在千里之外醉心不已的幽暗东方,对他而言,仍然徒具空名,止于梦想。不利的消息频传,迫使他在翌日即刻离开。于是,每当命运对我说不时,我便忆起某个晚上,遥远的海岸边,那个流泪的老人:或许,那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人生。
哈德良说,这一段让他深深感动,从此在记忆中占据了绝无仅有的地位。这或许才是图拉真真实意义上的大限将至。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人生,来不及品尝野心的结果,便不得不接受所梦想的都将以空想结束,并且将在他老死之后变得毫无意义。
他真正的葬礼在无名的海边举行,大限已至。但这场葬礼“几乎没有人参加”,皇后普洛蒂娜的平静一如既往。哈德良写下此情此景,“清晨泛白无影的空中,一阵轻烟消散。”
于是,图拉真皇帝化为书页之间的一缕轻烟。
对哈德良来说,上一位君主的大限如有千钧之重。我们能看到这段时日如何决定了哈德良的未来。重要的不再是如何死,而是如何生,“为了在死去之前做自己”,推行自己的蓝图,在第三章“巩固江山”里,我们能看到哈德良自比为众神的助手,一展宏图,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登上大位。
局势混沌时,哈德良流露出对未来的恐惧、担忧甚至是怯懦。这部分是本章最动人心魄的段落之一——哈德良害怕那种籍籍无名的人生。正如图拉真对神秘东方的野心,哈德良自知所有抱负在登上大位之前没有意义。就算是君主尚有不可翻越的山,何况自己尚且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份。哈德良在他心脏的位置做好标记,绝不允许让生命落到政敌手中;他找来巫师当面切开死刑者的喉咙,只求其灵魂在生死之间漂浮之际能替哈德良揭示未来。
正是在这一段落里,我们看到图拉真的大限逼迫哈德良显露出最鲜活、最狂热的野心,在英雄主义的浪漫之下,伟岸的君主蜷缩在他未实现的幻梦之下,害怕那些幻梦都是泡影。
安提诺和哈德良相遇在献给牧羊神潘恩的泉水畔,“他蓦然发现有人专心听他说话,甚至可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于是一阵慌乱,脸红起来”,爱萌生于言说与倾听、看见与被看见。
这一时期是哈德良人生的至点。江山稳固,贤名广传帝国疆土,哈德良周游四方,品味各种领域的极乐。他每到一处都能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理想中的秩序落到实地,兴建不同的工程,改变城市的面貌。
这应该就是哈德良年轻时所想实现的自由吧。金色年代里,年轻貌美的恋人安提诺乌斯常伴在侧。哈德良曾在叙利亚的夜空下久久地凝望群星,这位沉迷于星象与命数之间玄妙关联的君王,在回忆录里给了安提诺最温柔的爱和绵延几个世纪的追念。
他形容安提诺是他的守护精灵,忠诚美丽、聪慧机灵的同时,带着对世事毫不在意的轻蔑与漠然。我更愿意将安提诺比作一颗流星,在他逝去之前,哈德良都以为自己真的抓住并主宰了他。
在这颗短暂又炫目的流星之上,哈德良实现了最高的自由。这自由等同于艺术创作或探寻真理,如同《会饮》里所说的年长者与年轻者之间爱的阶梯。爱情、艺术与真理总是冥冥之中互相引渡,对哈德良,对其他所有世人皆是如此。在哈德良身边的安提诺日渐变化,他的变化成就了一件艺术品。哈德良和他给安提诺的爱正是其创作者。
“但安提诺乌斯死了。”
死于他二十岁之前。我们能从哈德良的回忆口吻中读出死亡永恒的重量。之所以说安提诺像一颗流星,是因为哈德良无法以任何后见之明堪破他死亡的秘密。安提诺乌斯在哪个时刻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是卡修斯山顶祭礼的那道闪电吗?是沙漠里猎杀雄狮的瞬间吗?还是在女巫师祭杀掉那只鸟的神秘仪式?
哈德良不知,于是他缅怀少年出现过的每一刻,回忆里和他有关的一切似乎都兆示着他赴死的决定。他修建安提诺城献给死去的恋人,树立无数个安提诺的雕像,千姿百态却无一能弥补安提诺真实的存在。
流星熄灭后,哈德良一而再再而三以回忆之舟重返浩瀚的星海,想勾勒、探寻安提诺出现与消逝的秘密,星海漠然不语,它们漠然地带来流星,又任其熄灭,亦如命运。
至点之后,哈德良迎来人生中不得不承认的失败。正如爱人之死难以阻止难以弥补,犹太人战争也让哈德良在命运面前垂下目光。他不得不做无用的反省,帝国哪里出了错,是哪个安抚政策出现疏漏,让这场战争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将这一段称为他人生的下坡路,倒更像是极盛时代之后的反省与沉淀。哈德良大段大段地言说着那些能存留百代之物,他开始关注延续、继承,但发现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年轻时曾推行的和平秩序,终有一日会重新被混乱打破。
世界本身没有秩序可言,低俗的仍低俗,愚蠢的仍愚蠢,他在位时匡扶起的正义,很可能只是漫长历史中的昙花一现。
与此同时,哈德良开始饱受病痛折磨。在领略了那么多快乐、自由之后,智慧的君王开始品尝痛苦。
病痛反反复复,不堪其扰的哈德良试图自杀。而可怜的老人必须找到共谋者,而两位忠实的臣下都无力加入这场杀死帝王的共谋。他想服毒,找医师伊欧拉斯恳求毒药。伊欧拉斯答应了哈德良的请求,但他找到毒药之后选择自己服下,以此,在完成许诺的同时保全忠诚。个人钟爱这一段落,弃绝人世的意图在此被救赎,这或许正是尤瑟纳尔在「杂记」中形容的关系,“他既不是我们的影子,也不是我们的映像,亦不是我们的另一半,而是他自己;他给我们无比的自由,却迫使我们充分做自己。”
最后我们的君王接受了自己只能自然死去的命运,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他屡屡访问梦境,追索虚空。年轻的健康的充盈的自己,和现下孱弱的躯体融为一身——“皆是我”。生命终将散尽、终至一无所有之时,他顿悟,一切皆已有过。
现实与幻梦交叠,回忆纷至沓来。这篇回忆录终于行至终点,而终点其实是对本书开篇的回归,哈德良和读者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将死。
哈德良之死真正到来的时刻,我们从纷繁梦境一般的阅读中恍然惊醒,他将死之时所记录的一切一切,都关乎于他曾如何生。
生与死之间,是世间万象,是思与行、感官与玄想,是所有能与不能,是每个存在之所以独一无二的奥秘。无法弥补的存在在阅读中被弥补,不能拒绝的死亡在书写中被拒绝。
尤瑟纳尔的惊才绝艳之处恰在于此。死与生同时降临,在文中交响成乐。帝王颤抖的双手握紧写字板,迈入另一个世界的刹那,他仍不肯放弃书写,不肯放弃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