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了,当当、京东、天猫等电商渠道已可以购买。在先睹为快的读者中,有人评价此书是“一部以知行合一式阅读和生命旅程写就的佳作,理应成为‘译文纪实’系列自何伟的《江城》之后、又一部里程碑式的重要作品,值得关注和用心阅读”。作为本书的策划人和经纪人,我想分享这部作品从无到有的经历,以及一些幕后花絮。
2021年6月,我在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的公众号读到一篇文章《一个文学老师建图书馆的“伟大事业”》,眼前一亮。报道讲述了文学博士杨素秋的一段挂职经历,担任西安市碑林区文旅局副局长期间,她负责筹建区级图书馆,不仅亲手设计儿童阅读区和漫画专区,还亲自编制书目,发动朋友圈四面八方的力量推荐书单。哎?这事儿我喜欢,我也爱逛图书馆、找书、借书乐此不疲,还经常带孩子去。我在杨老师这里找到了共鸣。
我开始思考这个选题的价值。国内之前出版过不少以书店为主题的书,引进版为主,有小说、也有非虚构,有几个品种销量还挺不错的。以图书馆为主题的读物,相对少很多,原创作品更是稀缺。书店和图书馆背后的议题是相通的,那就是阅读。阅读构建了人的精神生活,承载着人对知识、梦想的追求。“全民阅读”也符合国家倡导的主旋律。我又想起了《人物》记者安小庆的报道,东莞图书馆24小时向市民开放,曾帮助一位经常来馆看书的打工人吴桂春在当地重新找到了工作(见《葬花词、打胶机与情书》),这篇报道达到十万加的阅读量。图书馆具有公共文化服务的属性,体现着一座城市的文化品味和精神特质,它是有故事可以讲的。
直觉告诉我,这个选题可以做。
我给记者杨宙发去邮件,询问她扩写这个故事的可能性。几周后,7月的一天,杨宙加了我的微信。她很礼貌,也很坦诚:在机构里写稿,考核压力较大,平时工作量满额,暂时没有写书的打算。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根据我的经验观察,30岁上下的媒体从业者普遍处在写稿流水线的重负之下,平台要求快速产出,还要阅读量/转发量高,对于写八千字上下的特稿,这个要求简直是噩梦。采访至少花一周时间,写稿改稿再花一周时间,每月发表两篇就是极限了。在这样的周转压力下是很难沉下心来创作书稿的。而写书是件苦差事。准备一部非虚构纪实书稿,需要长期沉浸在采访现场收集素材,少则几月、多则几年。花上一年左右的时间完稿,版税收入通常也就五位数,投入和回报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匹配,拿什么吸引优秀的记者呢?
我不死心,请杨宙帮忙问一下报道中的主人公是否愿意写书。答复很快来了:“杨老师也有写作意向的”!喜出望外间,我就这样联系上了杨素秋老师。
杨老师在陕西科技大学任教。起初她发给我一个压缩包,里边是她近年来积攒的杂文集:写学生、写孩子、写自己的导师、写美国访学经历。从欢快的行文和细腻的描写来看,文笔是OK的。我又搜索到她在一家西安公众号“贞观”上发表的文章,概要讲了她建图书馆的经过,写得生动,好看!
做完准备工作,我和杨老师通了电话,先介绍了国内非虚构图书的出版现状,杨老师也非常喜欢“译文纪实”系列的何伟三部曲以及文景出的盖伊·特立斯系列,还提到《我的二本学生》作者黄灯,是她的师姐,同门!欢快交流之余,她提出了疑惑:建图书馆这件事儿,挺冷门儿的,有人看吗?
当然有看头!我分析:您的建馆经历,不仅呈现了知识分子的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从中也能看到图书馆提供的公共文化服务对群众产生了哪些影响,哪些需求有待满足。您向朋友圈征集的多份书单,从侧面展现了当代读书人的阅读史和精神世界,还可以作为普通读者选书的参考。以上都是大家关注的话题点!
杨老师被我说服了。没几天就发来一份详细的采访提纲,列出了十来位书目提供者、图书馆志愿者和读者的名单,她担心只写建馆过程会太单薄,撑不起一本书的门面,打算做一些补充采访,写写他们与书相关的日常生活以及选书的标准。
我们商量下来,这本书稿将围绕如下三个方面展开:1.书生理想与官场规则;2.一份图书馆编目背后的当代知识分子阅读史;3.图书馆的公共文化服务为群众带来怎样的影响和改变。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明白杨老师当时下决心之不易。我们取得联系时,她尚在文旅局工作,还有两个月结束挂职。身在官场,事事务必小心,然而她答应了我,愿意冒这个险,写一写她的理想和坚持。之后还没过一个月,“保卫书目”的事情就发生了:寻租者竟然找上门来,要求她将亲手编制的书目下架,“你的书目里全是好书,利润太低,领导拿不到好处”,“你掂量着办”。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焦虑,失眠,想要全力捍卫这最后的阵地,她的精神家园。亲朋好友给她出主意,我也开导说“这是个绝好的写作素材”,杨老师最终用这份书稿的写作大纲,击退了那个传话的“中间人”。这段戏剧性的转折,后来全部写进了书里。
这段风波过后,杨老师挂职期满,回到高校继续任教。我俩都拿出了学生时代查资料做笔记的那股认真劲儿,不约而同地研究起了非虚构写作技巧的图书和课程,我陆陆续续读了《华尔街日报如何讲故事》《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写作这门手艺》《南方周末写作课》等,一遇到用得上的内容,就摘录下来分享给杨老师。杨老师更是孜孜不倦,在九月和十月间扫荡了十几本非虚构图书,卡波特的《冷血》、杨潇的《重走》、梁鸿的梁庄三部曲等,王鼎钧、叶圣陶谈写作,以及从社会学角度写基层调研的《送法下乡》《礼物的流动》等等,还在B站看起了阿特伍德的《创意写作大师课》。
11月初,杨老师发来了样章!噼里啪啦,一口气来了六篇,《初到》、《他想自己走进海水》《编完书目》《梦》……打开一读,哎呀,真是惊喜:
她站得笔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成精确的45度,膝盖合严。这和她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同。
刚才她在自己的办公室跟我聊工作聊家庭。她做了环大学产业带,汇聚我区人才;她儿子在伦敦念建筑,前途明媚欢快。她的工作和家庭显然可圈可点并且已经被她熟练地圈点出来,拧成几个成功条款给我传授——如何帮孩子养成良好习惯,如何陪伴青春期,如何联系国外学校……她斜靠在椅背上,肩膀松弛,手随意垂着,笑的时候腰会晃一下。
按照领导秘书说定的时间,她带我下楼,敲开另一扇门。这个办公室更大,此刻她突然变得拘谨,调整脚尖的位置,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她说:“书记,这是新来的挂职干部。”
……
我把这一万多字的样章分享给同事,激起不小的浪花:“看杨素秋的文章,感觉我们又碰到一个宝。写得太棒了!老实说,这样的文字,一定得找国内最好的出版机构。”“读完杨素秋的故事,同道!”大家为发现了又一位实力派作者而兴奋不已,好的选题、好的文本,种种“好看的”元素天作之合般汇聚在一起,我们嗅到了畅销书大卖的气息。
2021年12月,行距放出了这部作品书讯,供各家出版人评估。我司CEO黄一琨老师看完杨宙的报道,在微信群里抛出个书名:“《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好,这书名十年也不会过时。杨老师也喜欢。于是这部书稿就有了姓名,可以四下流传了。《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招标比较顺利,在多家出版社的报价中,上海译文出版社以最高报价拍得,将其列入“译文纪实‘系列。好消息!能得到久负盛名的“译文纪实”系列的首肯,无论是对于杨老师,还是对于我们文学经纪人,都是很大的鼓舞。
出版合同双签,喜悦散尽,接下来就是埋头写稿—改稿的寂寞长路。每周五晚上,杨老师都会如约发来两三篇新写的样章。《归我管,不归我管》《蘑菇和松果》《开会了》……情节紧凑、人物生动、语言俏皮,让人一口气读完,直呼过瘾!我负责对每一篇样章提供阅读反馈,“为什么要写XXX的故事?”“改为对话体,行不行?”“也许可以放在后记?”不时抛出各种问题。杨老师有着新手作者身上罕见的慷慨大度,总是鼓励我多提意见,这是我们的日常对话:
“杨老师,宋璐的文章,我又想了一下,结尾不改也行啊,有时候我觉得会不会太挑剔了。”
“不不不,我已经全部按你的改了,一定要挑剔!挑剔,是为这本书的未来着想。不要为我的面子着想。我需要一个充分理智的、客观的读者。”
她对读书超乎常人的热情时常感染着我。2021年底,西安疫情期间,杨老师一边上课、带娃、囤菜,一边补充采访、写稿,一边在不停地阅读。她的思考和体会,就像开了锅的水一样不停翻涌着,咕嘟咕嘟随时要溢出来。有时跟我探讨《江城》中小品文的运用,分享何伟在《纽约客》上最新发表的长篇非虚构,评论他“写得很克制,没有愤懑。这是我需要学习的。”有时谈起《邻人之妻》,运用了“撞台球”式的人物登场方式,但是“我邀请推荐书单的人物有五十多个,互相基本都不认识,无法采用这种结构。”下面还有些例子,摘自杨老师的邮件,可以视作她的非虚构写作赏析课了,我也从中获益匪浅:
“这周重读了《光荣与梦想》的结构,又看了李长之有关《史记》的书,特别是司马迁如何塑造人物,如何调整句式节奏等等。李长之讲得很细。”
“描写基层生活体验的书籍,一种是以观点和论述为主的,如《小镇喧嚣》《送法下乡》;另一种是以叙事为主的,重视文学性和画面感,很少议论,比如《江城》《我的二本学生》。我的书应该往第二种靠,但是写着写着忍不住议论。这也是我的问题。您帮我看一下,议论的这一大段怎么改才好?”
“写书,如果是社会学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式的写法,就要多论述。如果是文学式的非虚构写法,就要多描述,要形象,要画面感。‘要show,不要 tell’,但是show特别难,考验想象力和观察力,我也总是写着写着就忍不住tell,因为tell相对顺手。”
杨老师忙着把脑海里奔涌的回忆一一捕捞上岸,编织成句子和段落。她计划“先用几个月把所有材料都写出来粗稿,放在案头,然后开始砍削~”我则有条不紊地归类整理,每收到一篇杨老师的新样章,我就把它放到相应情节线索的篮子里去。
作为编辑,总是有一种对大纲和结构的执念。编辑人托德是这么为这种职业病辩护的:“编辑需要对手稿、图书或者文章抱有一种鲜明的层次感。在卷入细枝末节之前,他们需要首先看清结构和整体。”(《非虚构的艺术》)我尝试按照杰克·哈特在《故事技巧》书中介绍的方法,给整个建馆过程勾勒了一份叙事曲线图,“阐述背景——上升动作——危机——高潮——下降动作”,在每个发展阶段分配好对应的故事情节,效果直观简洁(见下图)。
感谢杨老师的信任和支持,从不厌倦我喋喋不休的叮嘱,每封邮件必回。在我们来来回回的讨论和修改中,这个主线-辅线的篮子,最后变成了一份以故事梗概形式呈现的大纲,共有两级标题,杨老师把写好的样章逐一对号入座(见下图绿色字),一部书稿的轮廓就正式显现出来了。
在近两年的创作过程中,我和杨老师的邮件通信多达上百封,杨老师对文章品质的高标准、严要求始终没有松懈:一定写到满意再交稿;每周一定按时来稿,如有家事拖延,必定及时告知并尽快补发。她也毫不掩饰自己遇到的困难和倾注的心血:
“非常同意您把最后一句删去的意见。也希望您以后多多直言,写的不好的部分就直接给我标出来。
漫画这一章写得费力,是因为夏目本人话很少,采访没有谈出太多内容。
夏目推荐了几十种漫画,我不能照抄豆瓣简介,我得在网站上找动画,每一部尝试看一两集,再写。最后也写了不到十部。因为面面俱到没什么意义。
为了写咖啡,我在知乎网站去找咖啡的一爆和二爆的一些资料。我搜索了夏目以及他老板好几年的朋友圈,试图寻找他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他案头的柿子、树枝,都是朋友圈里找到的。
反正就是尽量多占有资料,才能榨出来一点鲜汁。
但你要说我满意吗?我还是不满意。福楼拜为了写《布瓦尔和佩库歇》这部小说,查阅了1500种书籍。别人说福楼拜是“做个首饰盒,都要砍伐一大片森林”。
我占有的资料广度,远不如福楼拜。”(见书中《这一幅里没有爱情》)
“毛老师,这篇背后的时间也许你很难相信,两千多字,写了十几个小时,题目也改了十几个。全书篇幅已经过半了吧,越来越难写,因为,那些印象最深刻的题材,最容易写的题材,我都放在初期写完了。所以这才是最磨人的时候。要把许多琐碎的素材,尽量写得不像流水账。慢慢来吧,还是不满意。”(见书中《批评一连串》)
“说一下写智库之累。每写一个人物,都得去读他(她)推荐的书。写王焓的那个周,我读了吴国盛的书,也读了《实验室女孩》《这里是中国》等等。写王彦明那个周,我读了玛丽·奥利弗的《诗歌手册》(这本您删去了),以及江弱水的好几本书。唯有通读几本,才可能摘出来几段合适的文字放入我的文章里。但是这样工作量太大了,每周阅读量都是四五本,我平时还要在学校备课上课。这个周,我累倒了。歇了两天。”(见书中《做题家,我们一起读诗吧》)
疫情期间,我们各自经历了封控、禁足、食物匮乏、染病的艰难时光。写作和沟通的节奏经常被打乱。在抑郁的气氛中,我得知不少作者中止了写作进程,但杨老师每个月依然在交稿。她身上有一种坚毅、乐观的天性,在勤奋自律的同时,又能灵活地自我调节。“如果我今天可以连续写作四个小时不动手机,我就奖励自己一条花裙子。” “毛老师,我做了个梦在给您请假:‘我感冒发烧了,今天不能交稿。’”她发来的消息经常会让人哈哈大笑,瞬间变轻松。如果写累了,她就出门做个按摩、烫个新发型、嚼嚼芒果干、找朋友一起逛街、回娘家吃顿饭……生机盎然的杨老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满血复活。
2022年11月1日,杨老师完成初稿了!全稿共48篇文章。目录如果有48个标题,显然太繁杂了,杨老师着手整合,做衔接和补缀的工作,第二稿合并为26篇,作品的基本面貌落定。读完这一稿,我发觉对荐书人的访谈,篇幅多达四五万字,好似一个臃肿的大包,打断了主线情节的推进,建议将这几篇移作附录,或者打散后穿插到主线情节里。杨老师选择了第二种修改方案。我司黄一琨老师建议把荐书人的书单附在书稿末尾,供读者参考选用,杨老师也采纳了。2023年3月,第三稿完稿,共17万字。历经20个月的打磨,“小米稀饭慢火火熬”,我们终于向上海译文出版社交稿啦!
各种三审流程和文本的微调,限于篇幅,这里不做交代。本书封面的来由,值得跟各位说一说。起初,责编刘宇婷老师计划拍几张碑林区图书馆的实地照片做封面,但是始终没有找到独特的、有代表性的。她和同事想来想去,换了个思路:考虑下借书卡如何?在数字化和互联网普及之前,馆藏图书都使用老式的纸质借书卡,白色的硬卡纸,打上编号和格子,插在图书正文后的纸袋里,上面有手写的借书人姓名、借书日期。随着时光流逝,借书卡变得字迹模糊,纸张泛黄,年代感十足。借书卡是图书馆专有的元素,代表着图书馆的公共性——图书在爱书人之间的流动,以及某种趣味相投的共识。一些当年流行的热门书,借书卡上的名字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通过借书卡上的名字,结交到了校园里志同道合的好友。我们都在大学里见识过这东西,一致赞同宇婷这个思路。杨老师从陕西省图书馆借来了几本厚厚的旧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杜甫传》《名利场》《城市姑娘》《月亮宝石》,寄给宇婷老师拍照取景。封面方案于2023年10月敲定(见下图)。
2023年末尾,《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快样书静静摆在我的案头,这部作品凝聚着杨老师和我两年的心血和光阴,即将奔赴各大电商和书店,与广大读者见面。上海译文社将这本书列为2024年重点书,营销推广活动正在酝酿。行距的同事们正罗列名单、把样书寄送给各家媒体、阅读大V,希望好书被更多人看见。
我不知道这本书最终是否会成为几十万册的大畅销书,二八法则的图书行业充满了种种不确定性。文学经纪人能做的就是凭直觉和经验押注,再倾力推动创作和出版的落地。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那些最后成功写出来、赢得万众瞩目的作品,背后通常有一个强大的灵魂,有一颗执着的心。她想要写好,想要与自己竞争。她的写作受到某种使命感的推动,要去分享,去纪念,去帮助。
如果你阅读了本书的后记,了解到杨老师的家族故事,她父亲当年如何见义勇为、手不释卷,就会恍然大悟。原来,正直勇敢、维护公义、求知若渴……这些闪光的精神品质是会跨越时空、薪火相传的。“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钱氏家训》)杨老师建设理想图书馆的实践,源自一个爱书家族的血脉传承,源自一群爱书同道的精神共振。愿这些力量抵达各位读者的心间,带给你感动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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