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里尔克神话与文本宇宙
里尔克是西方现代重要诗人中的一个特例。在其众多推崇者那里,他写下的所有文字都有着“福音书”般的光辉和意义,于是就有了“里尔克神话”;而在晚近的研究者看来,这种“神话”对于理解里尔克只会产生庸俗的误导,里尔克的卓然独成,关键在于他与西方传统诗学和现代诗学的双重疏离,甚至包括其诗学的内在不一致性和矛盾性。
在里尔克的诗里,几乎看不到传统的传承性以及跟现代的关联性。正如学者刘皓明所说的:“要了解他作品中名词、概念、意象等的意义,人们只能从他自己的写作中寻找旁例和关联,而且在其书信日记与正式作品之间,意象、想法和概念的确是流动性的,具有高度的互明互解性……作为诗人和作家的里尔克最了不起的成就在于……他以几乎可以称之为浩瀚的写作数量、特别是数量庞大的书信,创造出了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文本宇宙,迫使学者和读者必须几乎完全在这个宇宙内收集解读的证据资料。”
作为现代作家中“最勤奋、最多产、最擅长的”书信作者,里尔克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它们不仅对解读其诗学至关重要,甚至有很多本身就是“作品”。在里尔克的“文本宇宙”里,书信就像其人生舞台上层次丰富不断变幻重叠的背景,跟其创作构成了紧密的互文关系。《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交织的火焰:三诗人书简》和《谁此时孤独:里尔克晚期书信选》这三本书信集,虽不足以一览里尔克书信全貌,却能让我们体会到他中、晚期的思想、诗学的变化,更容易进入其“文本宇宙”,而不会迷陷于那些“神话”。
“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
文学青年卡卜斯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刚进入创作成熟期的里尔克。但《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里这十封书信之所以那么的富有感染力,恰恰在于其目的并非谈论写作,而是讲一个人何以真实存在,为什么“艺术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人如何能“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处无情的现实中”。
从第一封信开始,你就知道,这不是写给卡卜斯一个人的,而是写给所有想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的人的,甚至就是写给你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信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
里尔克知道你的困境,“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道理就这么简单。
他提醒你不要被“暗嘲”的习气所支配;“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地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他告诫你,“对于你心里一切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像是爱一间锁闭了的房屋,或是一本用别种文字写成的书。”
极少有人能像里尔克这样,以非同寻常的坦诚和耐心为一个年轻人解析那些关乎生命存在的重要话题,并留下那么多纯净深刻而又令人不能不为之感动的语句。即使是多次谈及的“忍耐”,他也会尽可能地将对它的探讨推向更高级的精神层面:“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远离尘世的孤独言说
里尔克只活了51岁。1921年到1926年,是其生命的最后时段。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胃病时常令他苦不堪言,他能用以与之抗衡的,唯有阅读、写作和穆佐城堡的寂静。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走出了近十年的创作枯竭期,抵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写出了《杜伊诺哀歌》和《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正像奥登所说的,“他对一切做出了交待”。
在朋友为其租下的瑞士瓦莱州山区的穆佐城堡,他不仅写出了最好的作品,还留下了大量的书信,《谁在此时孤独:里尔克晚期书信选》即是对它们的精选。这些书信让他保持了与外界的联络,为其孤独的写作提供了某种平衡。作为“文本宇宙”的组成部分,它们还是他酝酿思想与灵感的渊薮,以及解读其作品的重要线索藏匿之处。
在这些仿佛无尽戏剧的书信里,里尔克始终坦诚而又严肃,没有任何敷衍虚浮之词。他非常清楚,自己负有艺术精神的导师的责任,因为“我们时代的厄运之一,乃是时代潮流迅猛湍急,正将这类内心的自白……卷至已被无数伪劣和功利的半吊子产品所淹没的公众之前,当真正的佳作随此浪潮漂向公众时,人们却没有时间和能力,对真品给予应有的关注并予以接受,因为人们更喜欢耸人听闻的或简单诱人的东西。”
尽管他也曾因写信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而宣布要戒信一段时间,但实际上只要有空,他仍会集中偿还“信债”。即使是给陌生人复信,在他也是必要的义务,哪怕他“正一筹莫展地面对生命最紧迫的要求。”更不用说对那些年轻人了,因为他们“大多是革命的,他们走出国家这座监狱却找不到任何方向,于是逃向文学,创作迷醉和尖刻的诗歌。我该告诉他们什么?该怎样安慰他们绝望的心灵,怎样塑造他们难以定型的意志,它在时代风暴的强制下接受了一种借来的、纯属临时的性格,现在他们身上装着这样的意志,如同一种陌生的力量,但几乎不知道如何运用。”
如果说他的写作是不断向上生长的树梢和结下的果实,那么他的写信则就是向泥土深处延展的根茎。而他用以写信的言语,也必然属于他“今后必须打造的一切言语”中的一部分,“全是以不可言喻的窒碍为材料做成的……自然是沉重的,坚实的。”因为对于他来说,“最难的事,莫过于说些轻松、随便和讨人喜欢的话,以此抛头露面。”
最后的火焰
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不会想到,自己在1925年写给里尔克的问候信,竟会在一年后引发三位诗人之间产生那么热烈、复杂而又微妙的思想碰撞与情感交织。《交织的火焰:三诗人书简》,则正是与之密切相关的现场证据。
火源是茨维塔耶娃。她才华横溢、充满激情,视诗歌高于一切。但她如此迅速地将对里尔克的仰慕转变为爱情,却有着复杂的背景:一是传统的俄罗斯被革命颠覆了,她成了流亡者;二是她跟帕斯捷尔纳克的恋情因后者不愿伤害善良的妻子而陷入僵局,她很失落;三是她始终渴望着爱与诗的充满激情的应和与融合。应帕斯捷尔纳克的请求,偶像里尔克给她写了信,瞬间就引燃了她的激情,她爱上了里尔克,因为诗,里尔克在她心中就是诗国之王,也因为帕斯捷尔纳克——她要让他看到,她能赢得诗国之王的爱情。果然,帕斯捷尔纳克随即陷入了沉默,不再跟里尔克通信。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诗人(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 她是如此的大胆、奔放、无所顾忌,里尔克也无法抵挡。在持续升温的书信里,茨维塔耶娃将其激情与天才展现得淋漓尽致,生命正走到尽头的里尔克被她点燃了。向来克制的他在信中坦承,他已被她“强烈地控制了”。他的感情就像最后的炭火,在病痛所带来的不安阴影里燃烧着。只是她并不知道,这是里尔克生命中最后的火焰。她恳求跟里尔克见面,最后时刻又拒绝了他,这是必然的。因为这场烈焰般的遭遇激情是她的一个近乎完美的诗的梦,她怕见过即醒。她不知道,在里尔克,这是最后的爱之梦,他先醒了,在沉默中等待着死神的怀抱。
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本书信集,能以如此独特的状态,为我们呈现出三位伟大诗人那样强烈而又丰沛的激情与诗意,包含了那么多的渴望与想象,同时又是那么的纯净。他们身陷各自的极端困境里,却又竭尽所能地以文字与爱的火焰给予彼此光亮和温暖,而所有绝望的时刻,又都被他们小心地藏在心底,以沉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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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新京报·书评周刊》2018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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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作品:
《伊春》(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236142/
《隐》(世纪文景2020)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4933266/
《积木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953763/
《抚顺故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5216962/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5981277/
《空隙》(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 空隙 (豆瓣) (doub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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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3462525/
《细听鬼唱诗》(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6677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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