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前,鲁迅写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但在(后)全球化时代,远处的哭喊来自四面八方,群体流离和个人苦难变得模糊又破碎,研究和记录这一切的价值似乎也不再清晰。
在《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新书分享会上,人类学资深学者范可、文史研究者沙青青就“到不了的美国,回不去的故乡”为主题进行了一场对谈,分享了这本凝结着苦难和血泪的见证式作品,并探讨了为什么要书写、应该如何书写无穷的远方的话题。
以下根据活动录音整理:
沙青青:
在开始之前,先分享我看到的一则新闻。我们都知道今年是美国的大选之年,非法移民(illegal immigrant)或无证移民(undocumented immigrant)肯定是大选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就在5月23日,川普在纽约市南布朗克斯区的集会上围绕这一问题发表了一番言论,大致是说现在美国边境的移民问题已经非常严峻了,这些无证移民在美国边境安营扎寨。他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说法,“似乎他们正在组建一支军队,试图攻击美国”。当然,这一形容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但是我们也能预想到,今年的美国大选中这个议题肯定会非常突出。而这就是《移民路上的生与死》所探讨的主题。
作者杰森·德莱昂同时拥有拉丁美洲和菲律宾的背景,他带着这样一个复杂的族裔身份,以学者的视角切入,研究美国的无证移民问题,关注的场域则是美国亚利桑那州南部的索诺拉沙漠。索诺拉沙漠覆盖的地域非常广,不仅包括亚利桑那州,还延伸至加利福尼亚州的南部地区。这里的自然条件非常恶劣,近年来却成为无证移民进入美国的通道。作者进行了很多正式和非正式的统计,比如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死在沙漠里的无证移民有多少?我们能够看到的数字只是有案可查的,在最近20年时间里,至少有2000人在索诺拉沙漠死亡或失踪。但毫无疑问,有很多死亡或者失踪案例是无法查证的。
杰森·德莱昂认为,美国政府有意在边境地带制造了一个开放式“坟墓”,通过严控边境沿线其他地区,将无证移民吸引到沙漠通道。在这里,恶劣的自然条件成为阻挡移民进入美国的天然屏障,同时,徒步穿越过程中的高死亡率也会对无证移民形成威慑。如果尝试从这里越境,就会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甚至是失去生命。通过曝光这类事件,让人们知道穿越沙漠的风险,可以吓退很多无证移民。从这两个角度出发,杰森·德莱昂认为这是美国边境管控的长期规划,是有意设计出来的结构,导致这片沙漠成为一个死亡地带。
本书触及当下美国最敏感也是最有争议的问题,它还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缠绕着美国。如果读者对当下的美国感兴趣,希望能有一些提纲挈领式的了解,或者想知道当前美国关于边境问题的讨论趋向,我觉得《移民路上的生与死》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入口。
范可:
2012年,有一次我在美国开会,有位人类学家说,学者们经常用“推拉理论”解释移民现象的动力机制,但在现实层面,主要有两种动力促使人们迁移,一是“工作”,二是“爱”。为了追求更好的工作机会,一个人可能选择离开自己的家乡;而在外面初步站稳脚跟后就会想着把家人带过来,这就涉及情感方面,可以称之为“爱”。我觉得他归纳得很好。
我最感兴趣的是本书中的人类学取向,作者杰森·德莱昂使用了很多人类学的理论及研究方法,而且展现得十分充分,例如里面提到了“多物种民族志”“能动性”“异质集合体(hybrid collectif)”等概念。作者最初不理解为什么沙漠里人的骨骼和衣物会四处散落,看不到一具完整的骨架。这是个谜团。因此,他用猪来做实验,买了猪处理之后,给它们从里到外套上人们常穿的衣物,放在树下观察(因为尚未被动物毁掉的人类尸体往往在树下发现)。他发现,把死猪放下不久,许多秃鹫已经察觉,纷纷飞来停在树上,等待时机。待到腐烂的味道出来后,它们立即俯冲到猪的尸体上,用强有力带钩的喙和利爪将猪身上的衣物扒下后甩到一旁。十几个小时至数天后,只剩下一些大的骨骼,衣物和碎骨则散落四处。通过这个实验,作者了解到为什么大部分死去的无证移民会尸骨无存。
作者指出,作为人类学核心方法之一的参与观察,在无证移民研究中是行不通的。如果研究者长期跟他们待在一起,不仅会给被观察者造成很多困难,还会涉及一些敏感问题。一旦被边境巡逻队抓住,研究者的美国公民身份保证了他能够被释放,但这些越境者就会陷入麻烦,其中还涉及一些伦理争议。种种问题导致他无法采用参与观察的方法,但作者尽可能多地与越境者接触,寻找机会与他们待在一起。许多无证移民实际上在不停地穿越边境,因为边境巡逻队关押几天后便会将他们遣返,他们接下来还会继续越境。作者从事研究的过程中就反复遇到他们。有趣的是,有些边境巡逻队队员居然与这些经常往返的无证移民关系还不错,会告诉他们哪些口岸更容易穿越。
沙青青:
书中还有一个例子让我印象深刻, 有一位无证移民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结果被移民局抓到,将其遣返。他的工作和家人都已经在美国了,只能想办法再返回。他的情况非常典型。2023年的移民统计数据显示,越境人数达到了280万人次,每年都呈增长态势。许多移民会反反复复不停穿越边境。
我上一次去美国大约是8年前,当时有一个非常深的印象,体力劳动者或服务行业从业者绝大多数来自拉丁美洲,例如打扫酒店房间的人,卖咖啡的人,甚至加利福尼亚州酒庄里采摘葡萄的人。换句话说,移民(包括无证移民)是美国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社会确实需要这些外来劳动力。但另一方面,政府又在指责无证移民,威胁着要将他们清理出美国。这种两面的政治表现显得十分虚伪,这也是很多人在讨论美国移民政策时会指责的一点。随着美洲自由贸易区的建立,整个美洲的资源和工作机会似乎都集中到美国,自然形成了一个“抽水机效应”,把大量劳动力往美国抽取,这是美国主导下的自由贸易区的必然结果。问题在于美国既希望享受自由贸易带来的好处,又不想承担移民问题导致的后果。
范可:
是的,美国社会对无证移民的需求确实是存在的,因此,来自中南美洲的移民就源源不断地补足美国的劳动力缺口。但是,有些墨西哥劳工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想要一直待在美国或成为美国公民。他们中的一些人不觉得前往美国是去另外一个国家,因为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等州以前就是属于墨西哥的。所以美国一些左翼人士会说,这也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来?很多墨西哥人就像这样一直来来回回,不断在墨西哥和美国之间往返。华盛顿州的苹果种植非常有名,摘苹果的季节到来时,一定要雇用大量来自墨西哥的短期契约劳工。对这些墨西哥工人而言,前往美国只是为了短期工作,结束后就回到自己的家乡。
沙青青:
前面提到,2023年试图进入美国的无证移民达到了280万人次。另一个数字与死亡人数有关,2022年,根据国际移民组织(IOM)的统计,686名移民在偷渡美国的过程中死亡或者失踪。这里还是要强调,这是一个不完全统计。另外还有一个可参考的数据,从1994年到2022年左右,超过1万人死在前往美国的路上,这其中超过五分之一、接近四分之一的人死在了本书提到的索诺拉沙漠地区。
刚刚提到杰森·德莱昂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应该如何参与观察,比如说当他目睹一群无证移民需要医疗救助时,能不能施以援手?对方面临生存考验时能不能带他们走一段路?边境当地有一些非政府组织会在移民途径的地点提前投放水和干净的食物,还有专门的人员进行医疗救助。这些事在川普就任美国总统之前都可以做,但川普就职后,从事这类人道主义工作的人甚至会被美国联邦政府的执法部门逮捕,理由是“窝藏罪犯”。这些也都是人类学家在参与观察的过程中会碰到的问题。作为一位关注这片区域、研究移民问题的人类学学者,应该如何处理法律或道德上的困境?另外,不论是著作还是文章,杰森·德莱昂的作品中都有非常鲜明的立场,学者自身带着预设的立场去研究一个问题,对他的研究本身又会带来哪些影响呢?
范可:
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女儿、在威斯康星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爱丽丝•戈夫曼(Alice Goffman),她有一本书研究的是费城一个黑人社区的年轻人。出版后反响强烈,遭到许多社会学家的批评。批评者认为,这样的深入参与观察有道德伦理上的问题,而且该书实际上强化了人们对黑人居住区的刻板印象,研究者的立场也存在疑问,他们应该为谁说话等。人类学田野考察之前,研究者往往要和大学签署协议,证明已经获得知情人同意,否则会面临一些法律问题。戈夫曼的民族志中许多材料是大学时收集的。本科阶段,她就选择住到所研究的社区,之后的博士论文研究也在这个社区中展开。是否签署了知情同意对她是另一个问题。
带有明显预设的观点或立场进行研究的学者,肯定能提出一些问题,但也会忽略一些问题。作为学者,在研究过程中理应以客观、中立的态度进行观察和分析,保证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但毫无疑问,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有时也是有价值的。因为研究者可能与研究对象具备一定的共同之处,他们可能研究自己的同胞、自己的社区,关注和讨论的是身边的人以及他们经历的事。不论是研究对象或是取向,都有可能受到研究者自身文化背景的影响。例如,本书大篇幅讨论尸体,就与天主教信仰有关。作者也承认,尸体在天主教文化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沙青青:
本书基本上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概述沙漠的自然条件。第二部分介绍了很多案例,出现了一些具体的人。其中有一对父子,父亲先去了美国,儿子很多年都没有见到父亲,长大后父亲安排他去美国,结果儿子在越境过程中失踪了,生死未卜。书中包含了父亲的口述部分,提到他如何寻找儿子,读起来让人很痛心。这个故事在书中得到了很好的呈现,因为作者是以一种近似于文学的方式去描写的。我并非人类学领域的专业学者,我很好奇在人类学的研究中这种文学式的写法是不是很少见?
范可:
这种写作风气大概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有一本叫《写文化》(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的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现代主义开始兴起的时候,有一些我们现在称之为“后现代主义人类学家”的学者,他们鼓励民族志写作中应该有较多的主观性,作者应该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另外他们也希望被研究者的声音能够在文本里出现,他们采用多音(polyphonic)、复调(polyphony)等音乐上的概念来表达这层含义。于是,有些人类学家的书写开始更具人文和思辨的色彩。作者自陈,他采用半虚构(semi-fictional)的写作方式,但所反映的都是事实。之所以称之为半虚构,是因为被访者对于有些问题的回答几乎相同,叙述的内容也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重合,作者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重组和整理。书中的人物多数用了化名,但死者全用了真名,这是他们的家属要求的。这样的文本我是第一次看到。本书夹叙夹议,每个文学性描写的部分都跟着理论回顾和分析。我觉得作者在这方面的处理非常成功。
沙青青:
在社会学研究中,这类课题往往由冷冰冰的数字统计构成,用客观的数字来统计死亡,而且非常强调客观性和科学性,要跟文学式的表达拉开距离,似乎这样更能体现社会研究的价值。但就像范老师所说,最近三四十年发生了一些转向,这种转向也体现在了本书之中。作者在研究这一议题时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而是直白地表现出来。他似乎也希望借助作品表明自己的立场,吸引社会对问题本身的关注。
本书还提到了,大量无证移民穿越边境进入美国,必然导致从事走私活动的犯罪集团介入其中。很多时候无证移民会面临非常糟糕的情况,他们不仅要克服沙漠的阻碍,躲避巡逻人员,一次一次穿越边境,还需要尽力避开从事非法经济活动的犯罪团伙,避免被他们控制,为犯罪活动服务。本书作者及美国一些其他学者认为,美国政府没有采取合理的方式来管控边境,一方面通过修建有形或无形的“墙”来加强边境控制,另一方面却没有投入更多资源去打击长期以来存在的犯罪团伙。
范可:
作者把无证移民在越境过程中遇到的所有困难和风险统合为一个概念——“异质集合体”,它包括联邦政府、边巡人员、恶劣的沙漠环境、动植物等不同要素,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互联性。这个思路受到了布鲁诺·拉图尔和其他行动者网络理论学者的影响,如卡农(Michel Callon),我觉得它非常有道理,而且很开脑洞,在人类学研究中较为前沿。
人类学下有四个分支:体质人类学、语言人类学、考古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杰森·德莱昂本人曾经学过考古学,他在书中就使用了包括“垃圾考古”在内的多种人类学研究方法。另外,一般的人类学研究通常需要一个“田野点”(site),人类学家在这个场所里从事田野工作,它可以是村落、学校、医院、市场等。但本书作者的研究并非如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作者采用的是一种很新颖的做法,他是在流动的状态下进行研究的,非常特别。
沙青青:
书里也举了几个例子,展示了人类活动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索诺拉沙漠加强警备后设置了很多围墙和栅栏,甚至还放置了高清摄像机。虽然目的是提防无证移民,但也对自然产生了影响,例如这片沙漠里的动物会被围栏卡住等。所以书中不光考察了穿越沙漠的人,还把沙漠作为一个课题,研究人类的边境管控对这个区域本身的影响。回到人类学研究对象的问题,可以认为,作者没有考察具体某个“点”,但他将整个沙漠作为了考察场域。
本书在美国出版后,也引起了不小反响,除了对他的议题和研究方法表示肯定和赞赏之外,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部分观点认为,索诺拉沙漠原本就是一个跨越美国几个州的广阔区域,它的自然环境不仅对于穿越者而言是恶劣的,对于边防人员同样恶劣,其中还牵涉州与州、联邦政府与州政府间的协调分配问题,所以,索诺拉沙漠对于管控者而言绝对不是“伙伴”,而同样是一个需要应付的“难题”。他们认为,索诺拉沙漠这样一个“异质集合体”或许不是有意的设计,而是各种状况共同造成的现实。
在我看来,或许早年间这片区域确实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为无证移民提供了机会。但现在有大量无证移民聚集在此,有越来越多悲剧发生,这已然成为客观现实,不再是无心的结果,而美国当局需要对此承担责任。我相信作者也是在借本书表达自己的不满,希望边境移民问题能受到更多社会关注。
范可:
我想是的。在险恶的区域,边境设防一定会比较疏松,早先大概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铤而走险通过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进入美国。作者觉得这是美国政府有意而为之,以此来威慑无证移民,于是在杀戮面前有“不在场证明”。这样的指控有些似是而非。但大部分边防人员一定不会对这些无证移民充满同情,他们的职责就是对付他们。本书开篇不久就描述了这些边防人员在听到发现尸体的报案之后,如何冷漠和无动于衷,只是简单地做些记录而已。所以不排除他们中有些人会产生让沙漠和大自然中的非人因素来对付无证移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