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纷纷水火》 林戈声
这本小说集只写小人物,他们也许与你我的日常没有太多交集,比如精神康复院病人,瓷器修复匠人,入殓师,或者是我们似曾相识的进城打工人,中学生,公园管理人,拥有高知父母的女孩,恋爱中的青年,网络游戏创作者,网红直播达人和普通上班族。林戈声把人世间不可明状的痛苦与恐惧,各种奇特的病症杂糅进这些人物的普通生活里,以冷峻而精巧的写作风格,打破了类型文学与严肃文学的界限。在荒诞不经的背后,是人与人难以逾越的疏离,是对病态社会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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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小说集《纷纷水火》中的同名小说,以一则警方辟谣的公告为开篇,作者借一系列公共生活的媒体公文将这个故事逐渐铺展,让我缓慢而不自知地陷入一种沉浸式的体验之中。网红达人直播的分镜头剧本几乎让人窒息,也是从这里开始,我才意识到这部小说呼之欲出的惊悚意味。谣言之后,整座城市被看不见的力量和恐怖操控,并一步步陷入瘫痪和奔溃。警方意外发现的一本笔记本让情况有了转机,记录者道出了这则离奇事件发生的缘由,而如今他已全然被大家遗忘。以此转折,恐怖的浓度一点点被进入的物理学分析冲淡,而记录者也将小说推进到了人类意识这个更深入的层次中,这个节点仿佛才是作者真正表达的的开始。
我一直相信,优秀的小说家笔下的虚构,往往比真实还真实。这则短篇中,在看似荒诞恐怖的背后,隐藏的是人们试图忘却他们曾迷失在自己用想象力编织的“时空”网络之下的无力感和痛苦。时间和空间并非客观存在,也并非彼此独立存在,他们就像物体的颜色和形状一样,是人类为了建立思维和集体想象而创造出来的意象。时空彼此关联交织,附着在宇宙万物之中。在作者看来,人是依赖于时空的三维生物,一旦时空之网破溃,人的思维和语言就发生了错乱和扭曲。有的人被时空之网抛出,同时也带走了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而幸存者们,在巨大灾难带来的精神创伤和痛苦面前,他们则选择了集体遗忘。故事的尾声,作者写到许多年后,人们热衷于那个“虚构的,某个突然消失的现代城市”的集体网络游戏,和那些所谓的精神失常者,还有那个从人类记忆中打捞垃圾的人工智能,如同惊雷一般的余音仿佛在此让我回到出发的地方。作者让虚构与真实,记忆与遗忘,正常与失常的边界变得模糊,当纷纷水火落幕,狂暴的海面归于平静之后,我们或许开始渴望重新思考人类在宇宙之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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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
痛苦是这本小说集的母题。如同《纷纷水火》这篇小说一样,我们知道真相很重要,即便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时间抚平痛苦,我们选择遗忘。
《忧伤的奶水》中,经历了中年丧子之痛,郑欣爱晚年甚至怀疑儿子是否真实存在过,最后在临终前与一头猪生发起某种崇高的爱意救赎了自我。痛苦是奶水的来源,奶水转而又喂养了痛苦本身。作者这样描写巨物恐惧症的人们,郑的儿子张梦鹤便是其中一人,他们晕火车,被庞然的工业造物搅得肠胃难受;他们看得见丝织品之间的空格,味道在他们嘴里分离成酸甜苦辣;他们有时听得到一种声音,比电流还轻。小说里写到,在新西兰的一处河边石壁犹如巨人骑士,有人偶然发现在长达五十年里,巨石发生了微小的弯折。在这个人类无法企及的时间刻度里,人类在自然面前如此渺小,蚂蚁在人类面前也是如此。表面看来他们在同一个世界之中,而内里却存在于对方的知觉之外。赵梦鹤抽离痛苦的方式,便是寻找同类的乐土,他从此消失又仿佛一直都在。
《星期一的寒光》里,进城打工后患上感官紊乱症的许长生,尽管一度与通感症搏斗,最后还是以自绝的方式告别了没完没了辨识不清的幻觉与不可遏制的物质欲望。
母亲的去世,让“我”再度正视她的过往和背后的一系列真相。“我“发现,我既是她的孩子,又不是她的孩子,小说《看人间已是癫》道出了母亲生前与我疏离的根源。最后,一种痛苦占据了另一种痛苦。
《窃窃》中,那个十七岁大型网游的创作者,因为收养的流浪狗的死亡开始了幻觉中的一个人生活。作者借由心理学家之口,道出了人生中那些琐碎的,无法言说的,飘渺的痛苦才是我们生活的主宰,而我们要做的不是去终结它,而只是纵容它的发生,静静的等待,等待人类认知的边界的出现,尊重痛苦,亦是对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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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流
作者在小说中大量运用了意识流的表达手法,以回忆,感官体验,内心独白和情绪描写展现了人物内心世界和复杂的情感氛围。通感的使用让语言更加精巧,加深了读者身临其境的感受。比如在《星期一的寒光》里,在主顾家做装修工的许长生感觉
“主顾说话声音是一片含糊滑腻的吱吱扭扭,像集市上卖鱼人熟练地剖开鱼肚子掏内脏,随着他嘴巴的张合,变质的烟味一阵阵地散发出来。
《忧伤的奶水》里张梦鹤听见晚风送来的声音:
“它们是一些最为细微琐屑的语词,同傍晚的光线同样暧昧,同晚风同样疏散,它们像死去的人被时间冲洗干净的骨殖,懒洋洋惬意地摊在松软的泥土里,对意义与目的完全无动于衷。因此千万个人里面,只有赵梦鹤一个人碰巧遇到它们,又碰巧把它们捡拾起来,凑到耳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