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本书总有种在重读的感觉,这样金句遍布的篇章,让人感到晕眩(如同读博尔赫斯,但是两个方向),又让人感到语焉不详(总在下断言),有时我觉得他简直刚愎自用(比如他说19世纪的欧洲根本就不值得模仿),以至于我不敢随意相信,但更多时候,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句要摘抄下来,因为只有他敢这么判断。
与其说是评论,不如说布罗茨基在用一种诗人的腔调致意,向他地理和文学的故乡。他那致密、独断的语言,要求的是读者的智识,以经受修辞本身的灼烧,而不堕入某种装腔作势的风格中,任何想要模仿他的努力,都只会暴露自己的不足,就像我这句话一样,因为我没有发出那种腔调的经验,或者说位置,但一个读者总会感到要追上作者的诱惑,这是阅读带来的果实之一:锤炼你的语言。
锐化、重力、加速度,这些概念只有在文字中才能与诗歌相遇,这也正是布罗茨基做的,通过诗的联想,他将感知的物理与精神现实对等地“译入文字”,就像让虚构与历史同时交融在彼得堡。为了取悦那些影子,他将自己抽象为一种声音,一种“语言帝国”的乡音(就像唐诺说的“文字共和国”),以对抗任何现实形式的帝国,这声音属于语言本身,因为诗歌,用他的话说,是对心灵的翻译,因为一切诗人都是“语言赖以生存的人”。
以赛亚•伯林说布罗茨基“总是对的”,这句话的深意是尽管他看起来那么武断,但最终你无法质疑,因为让他正确的是音调、位置和想象,而非意思本身,当他说“翻译即是寻求对等,而不是寻找替代”,或者“现在死亡变得太真实了,使得任何感情都显得微不足道。它从修辞变成无辞可修”,一个没有同等经验的人无法批评他的绝对,就像你不能批评他说“随着白烟在屋顶上飘浮,沿河一带的建筑物看上去愈来愈像一列开往永恒的列车陷在那里动弹不得”太夸张,布罗茨基运用自己的经验,将评论转换成意志的形而上学,一种对“更好的秩序”的意识,在那里他诉求的是刺激语言、或被语言刺激(哪怕名字的音节也是其中的部分),因此,在他的语言中,经验与修辞、伦理与美学都完成了置换,换言之,善与美殊途同归,导致的结果是,只有语言的统治才能抵御非人道的统治(特别是二十世纪的),正如他反复强调的,“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存在形式”,“在诗歌中,形式与内容甚至比肉体与灵魂更不可分割”。
从我有所了解的诗人看,他评论的阿赫玛托娃个人心灵和历史的棱镜,卡瓦菲斯对感官与历史的等同,茨维塔耶娃的“音调先于经验”和“最高倾听者”,曼德施塔姆巨大的抒情张力,奥登对存在与自私的发现,最终都成为一种回声,in which诗人创造他的在场,让那些阴影更具深度。
读完,走出地铁,天空下起细雨,我感到泪水在胸口翻涌,可能是因为最后那篇《一个半房间》对父母的追忆终于形成了共情(而非晕眩),也可能因为我为他完成了他的偏执而感动,记忆就像渔网,无法打捞那些水,或像水一样的人,但语言的独裁最终战胜了现实的独裁,这就像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男孩掌握了一门技能,用它从传统的封闭中突围,又返回另一种传统。作为一种存在过程,写作通向无限,以此安慰时间无法挽回的东西,甚至是时间本身,张定浩说的爱欲,我也感到了。无论如何,我更喜欢为此泪下、而非无动于衷的自己。
“艺术不是更好的存在,而是另类的存在;它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相反,为了激活现实。它是一个心灵,寻觅肉体但找到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