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文学之冬》获得2023年刀锋图书奖,冬天的谎言,在冬天结束的时候也该结束了。
在上个世纪的20~30年代,德国有两本书遭遇了截然不同的命运。一本是真相,却被憎恨排斥,一本是谎言,却被追捧。前者是反战小说《西线无战事》,后者不是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而是它的反犹理论源头——《锡安长老会纪要》
一、忠言逆耳
《西线无战事》是德国作家埃里希·马克(Erich Remark)发表于1928年的小说。讲述了一名一战士兵从 1914 年被迫中断学业到1918年死于战场的故事。雷马克用简洁、没有诗意却充满感情的句子,记述着战壕里的惊骇和死亡,记述着炮火猛攻下整夜煎熬的恐怖,记述着冲入敌人枪林弹雨的疯狂和近战中刺刀屠戮的凶残。这些事,楚克迈耶也都亲身经历过,但他并未找到一种能够为此承重的言语表达。……
当时的德国作家楚克迈耶评价《西线无战事》:“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书评……是擂鼓,是军号,是烽火,现在个叫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的人写出了一本书,书里的故事有数百万人经历过,这本书也将被数百万人阅读……不论现还是未来……这本书属于教室、阅览室、大学、所有报纸、有电台,却仍还不够。”
出版几年后,小说印数已达50万册,被翻译成26种语言。但是,纳粹党声称:雷马克的书侮辱了逝者,嘲讽他们为祖国做出的牺牲,还说他是人民的叛徒,没有权利书写那些为德国的荣誉献出年轻生命的人的英雄事迹。
1930年,《西线无战事》的电影在德国影院上映,宣传战升级了。首映次日,戈培尔派冲锋队进入电影院,扔臭气弹,放老鼠,威胁甚至殴打观众,直到放映被迫取消。德国当局一心只想息事宁人,五天后下令禁止该电影继续放映。因为说出了真相,德意志人雷马克和楚克迈耶被打成“人民的叛徒”,在1933年纳粹党上台后流亡国外。与此同时,一群真正的叛徒和他们所带来的谎言之书,却受到了纳粹党的欢迎。
当时,幅员辽阔的沙俄统治着世界上最多的犹太人。俄裔犹太人热衷于参加革命党,反对沙俄高压统治,令统治者头疼不已。1904年,沙俄爆发革命,次年在日俄战争中战败。《锡安长老会纪要》也被送上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案头。他明知该书是谎言,在书上批示“正义的事业无需用谎言做辩护”,却纵容了国内的反犹屠杀。他生性懦弱,希望把革命和战败都推到犹太人头上。沙俄成为第一个系统性地屠杀犹太人的国家。犹太人不甘做“替罪羊”,反而大规模加入革命党。
十月革命后,大量俄国贵族出逃,该书也被带到到西方。俄国政治斗争素来血腥暴力,他们却不愿承认革命爆发是因为自己鱼肉百姓,反而指控犹太人煽动无知群众。无巧不成书,1918年末代沙皇全家被杀,行刑队长就是一个被“逼上梁山”的犹太人——尤洛夫斯基。因此,十月革命被沙俄流亡贵族解释为《锡安长老会纪要》阴谋计划的一部分。有传言称,末代皇后亚历山德拉在被谋杀前随身携带了《锡安长老会纪要》。讽刺的是,无数士兵的死亡被视而不见,末代皇后却被沙俄贵族奉为圣人。他们极力煽动仇恨,要德国人警惕沙俄亡国教训,对犹太人赶尽杀绝。
波罗的海德意志人——马克思·埃尔温·冯·绍布内-里希特(Max Erwin von Scheubner-Richter)在沙俄贵族和纳粹党之间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绍布内-里希特向富有的朋友征集金钱,将其纳入纳粹的金库。纳粹党草创时期最大的金主之一是末代沙皇的堂弟、号称“科堡沙皇”的基里尔大公,据说提供了50万金马克。绍布内-里希特对沙俄忠诚未泯,希望复辟罗曼诺夫王朝。早在1920年,他组建一个被称为“重建协会”(Aufbau Vereinigung)的俄德保皇党联盟,1921年又在巴伐利亚召开俄国君主主义者大会。1923年11月9日,啤酒店暴动期间,他拼死掩护希特勒,自己却中弹身亡。因此,希特勒哀悼这个波罗的海人之死——“谁都可以替换,唯有他不可以!”,还在《我的奋斗》里称他为“烈士”。有人猜测,如果绍布内-里希特活到30年代,也许会成为第三帝国的大人物,因为同样拼死掩护希特勒的戈林成为德国二把手,比他资历浅的老乡阿尔弗雷德·罗森堡(Alfred Rosenberg)也官拜“东方部长”。
沙俄陆军上校费奥多尔·温堡(Fyodor Winberg)是罗森堡的密友,在柏林创办反犹杂志《呼唤》(Der Aufruf),从1920年起把《锡安长老会纪要》从俄语翻译成德语,在杂志上连载。约翰·史蒂芬教授评价道:“罗森堡像传播流行病那样成功地传播了这部著作。而温堡更引人瞩目的贡献是,极力强调只有从肉体上消灭犹太人,才能压制犹太人。通过未来的‘东方部长’罗森堡,沙俄贵族为后来第三帝国种族灭绝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打下了最初的基础。”从1933年纳粹上台开始,就开始把《锡安长老会纪要》在全国多所学校发放,作为学童读本。
二、老鼠上桌
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约翰·史蒂芬在《俄国纳粹黑幕纪实1925-1945年》(Tragedy and Farce in Exile, 1925-1945)里写道:尽管白俄侨民报纸上对希特勒阿谀奉承,将其比作彼得大帝,尽管1930年成立的“青年俄罗斯运动”和1932年成立的“全国劳工联盟”对纳粹“卖弄风情”,但罗森堡只想利用他们,而不想建立统一的俄国。这位“部长大人”赞成以民族为界把苏联肢解,由德国分而治之。
罗森堡对斯拉夫人态度十分轻蔑。一战期间,沙俄曾大规模逮捕流放波罗的海德意志人,他怀恨在心,1918年大学毕业时竟写了一篇论“适合俄罗斯条件的火葬场建筑”的论文。回到德国后,罗森堡身边又围绕着许多卖国求荣的俄国流亡者。或许是对他们感到不屑,罗森堡认为斯拉夫天性低劣,连做纳粹都不够格。
沙俄的遗老遗少,确实感受到了这种轻蔑。在纳粹眼里,他们活像爬上宴会餐桌的老鼠。沙俄高官瓦西里奇科夫大公携儿女投靠纳粹,鼓动进攻苏联。他的女儿塔蒂阿娜·瓦西里奇科娃(Татьяна Васильчикова)在回忆录《五个护照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欧洲》(Five Passports in a Shifting Europe)里愤愤不平地写道:
“幻灯片上画着一个怪物:它有着甲虫般的眉毛,罗圈腿,耳朵像茶壶柄,高高的颧骨,吊梢眼。有人试探着问:
‘一个蒙古人?’
‘一个杀人犯?’
教官生气地说:‘都不是,一个俄国人。’
他们怀疑地看着我们,因为我们坐在第一排,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要高,都要瘦,都要漂亮。他们试探着问:
‘你当然是斯堪的纳维亚人吧?’
‘都不是。几代人都是俄国人。’
令人尴尬的沉默。……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罗森堡策划的这种可怕的愚蠢行为。”
为了迎合纳粹德国的主流审美宣传,冒充“雅利安人”,瓦西里大公一家削足适履,极力伪装。塔蒂阿娜在回忆录开篇宣称自己的母系祖先是传说中的留里克,即北欧的维京海盗,她的妹妹玛丽也在日记改编的《柏林记忆》里写道:“当地整洁的小客栈以为我们是瑞典人……主人请我们喝真正的茶,然后大伙儿吃鲔鱼三明治,配上大瓶的香槟”。在清楚底细的德国人面前,他们则一边以“亡国贵族”的身份博取同情信任,一边大嚼从法国占领区获取的龙虾和生蚝。在德国上下饥馁、百姓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这些沙俄贵族却因燃料不足而用酒精灯甚至珍贵的古龙水烤鹅,还自诩为“诗酒风流”。后来,这些“趣闻”又成为瓦西里大公的儿子乔治在苏联继续骗吃骗喝时的谈资。
讽刺的是,她们一家不同程度地具备“罗圈腿”“高颧骨”“吊梢眼”等特征,才会暗中恐惧。她们“又高又瘦”的特征来自父亲瓦西里大公,其家族起源于波罗的海沿岸,先祖亚历山大·瓦西里奇科夫(Александр Васильчиков)以色事人,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情夫,而母系祖先姆亚泽姆斯基(Вяземский)虽出身高贵,长相却一点也不“北欧”。比如她的妹妹玛丽,被她无意中描述为:“蜜褐色的脸上是倾斜的绿眼睛”,上司冯·特罗特则说吊梢眼的玛丽类似“猛禽”。在回忆录《五个护照》封面上,塔蒂阿娜把自己画成金发,玛丽却在日记里给姐姐拆台,写道“黑发的塔蒂阿娜”。而她们的外甥女安娜·维亚泽姆卡娅(Анна Вяземская),竟然长着一双罗圈腿。
安娜长大后,在法国做了演员,曾嫁给“新浪潮”派导演戈达尔,关注“五月风暴”“波斯尼亚战争”等话题,经常批判“美帝霸权”以博取俄罗斯和塞尔维亚欢心。
三 亲佞远贤
《文学之冬》里,运用了电影蒙太奇般的手法,把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穿插书写。
1933年2月10 日,希特勒向大约一万名听众发表了他第一次重要的竞选演讲。他郑重申明要“恢复我们民族的洁净。我们所有生活领域的洁净,我们行政管理的洁净,公共生活的洁净,也是我们文化的洁净……用应当反映我们灵魂的真正的德意志文化、德意志艺术、德意志建筑和德意志音乐使人民重获幸福……”。正在柏林军校就读的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Claus von Stauffenberg)公开支持希特勒,称他的理念与自己有相似之处“国家共同体的理念、共同利益优先于自身利益的原则以及反腐败斗争、对农民和土地的忠诚与种族观念的斗争相结合。”后来,他娶了瓦西里大公的养女妮娜为妻,支持纳粹进攻苏联,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和一只眼。
2月20日,普鲁士艺术学院召开会议,讨论开除诗歌部主席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他的弟弟托马斯·曼曾在192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们自认为是德国和德意志文化的代表,成了咄咄逼人的排他性民族主义的靶子后,对此却无计可施。亨利希·曼被迫引咎辞职,与弟弟一同流亡国外。
在艺术学院开会时,三百米外的国会大厦总统府里,希特勒召集德国各大银行和企业的代表开会,吹嘘纳粹党是让这个国家摆脱苏俄危险的唯一救星,为3月5日竞选筹集资金。组织会议的德国银行行长亚尔马·沙赫特(HjalmarSchacht)在最后说:“现在,先生们,来付款吧!”这次会议募捐了三百万马克之多。
让希特勒意想不到的是,在他兵败如山倒后,曾经的支持者冯·施陶芬伯格成了索命者。1944年7月20日,正是他带着炸弹前往“狼穴”指挥部,试图将希特勒和一众高官炸死。720里的德国人被一网打尽,瓦西里奇科夫一家却成了漏网之鱼。战后,见风使舵的瓦西里姐弟抓住机会,充当美军翻译,在纽伦堡法庭上把东方部长罗森堡和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等人送上绞刑架。乔治·瓦西里奇科夫还进入联合国秘书处工作,回到苏联继续吃生蚝,并推动《柏林记忆》出版,自我标榜“反法西斯斗士”,一如当初他的家人在纳粹德国冒充“瑞典人”。
纳粹赶走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德国人(包括犹太人),又鼓动了一批德国人献身入伍、慷慨解囊。但是,纳粹笼络的那些“无根之人”,对他们从来没有半分忠诚,正如纳粹从来没有尊重过他们一样。真相,再一次败给了谎言。
尾声
也许,德国的艺术家可以创作这样一出戏剧。
第一幕:沙皇堂弟基里尔大公,与他的德国贵族妻子维多利亚一起给希特勒投资50万金马克,鼓吹反苏大联盟。
第二幕:苏联入侵波罗的海三国,瓦西里大公从立陶宛逃到德国,被普鲁士亲王带着见元首,鼓吹反布尔什维克圣战
第三幕:沙俄贵族在外交部吃喝嫖赌,香水烤鹅,元首一边签账单一边骂道“这群俄国猪猡这么浪费,是用香水洗澡吗?”又收到了斯大林格勒前线战败的战报。
第四幕:720刺杀事件,炸弹换成了匕首,元首捂着胸口倒下,台词是:施陶芬贝格,瓦西里的女婿,怎么是你?
(模仿莎士比亚戏剧里凯撒的台词:“布鲁图斯,怎么还有你?”)
笔者的朋友看了这个剧情梗概后,补充道:“第五幕:元首抢救回来,鼓动群众,用钢琴弦吊死了这帮叛国猪猡(结合莎士比亚的《朱利叶斯·凯撒》和《克里奥佩特拉与安东尼》)”
瓦西里大公之子乔治,在八十年代仍旧心有余悸,因为希特勒为了惩罚这些背叛自己的人,还用上了猪肉钩子。他在《柏林记忆》的后记里写道:“对于那些他(希特勒)最讨厌的人——“七月密谋”的参与者——会被用挂肉钩上吊着的钢琴琴弦慢慢勒死,并用拍摄新闻短片的摄影机来记录他们临死的痛苦挣扎。那些绞死和勒死他们的带着挂钩的横梁仍然在那儿。这对于我来说是最酸楚的纪念……那些在此丧生的人们是德国最棒的男人和女人们。”
他的感情流露也许是真的,因为这些德国人对他不错,但是这些人并不是最棒的,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不会听信谎言了。
原载于 公众号 青年维也纳,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