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和洛夫有很多相似的主题,但他们一个是“诗僧”一个是“诗魔”,风格迥异。
比如用“鱼”这一意象来写面对死亡的茫然,周梦蝶的语言节奏和氛围平淡,典雅:
我们毕竟相遇。在明日
在文着绿藻与珊瑚树的盘中
我们毕竟相遇。是的
当你回过脸来
以恍如隔世的空茫凝睇我
(周梦蝶《死亡的邂逅》)
而洛夫的诗,紧张,尖锐:
而我们的言语
却卡在喉咙深处,动弹不得
那是一把被锈了的铁丝捆住的
火
目的不在燃烧
而在
熄灭
化灰,一个冷冷的结局
当我们浮沉于
某种语言的控制与压迫中
我们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大限已至
我们将面对一张茫然的脸
从空白处
读出更大的空白来
(洛夫《鲑,垂死的逼视》)
比如借用王维诗句,周梦蝶重在抒情,描述一种静态的结果,意境传统而唯美: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周梦蝶《行到水穷处》)
洛夫用藏头诗的手法,破坏原诗在感观层面的唯美,而重建原诗中禅的机锋,是动态的生成的:
坐在河岸思索一个陌生的句子
看着另一个句子在激流中逐渐成熟
云从发髻上飘过
起风
时,鱼群争食他的倒影
(洛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赠王维)》)
同样是写自我的觉醒和成长,周梦蝶的基调是坚定、自信,最终融入到某种宏大的事物中:
能!当然──当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
本来,天空就是你想出来的
你,也是你想出来的
蓝也是
飞也是
……
你的翅膀不见了
虽然蓝之外还有蓝
飞外还有飞
虽然你还是你
一只小蝴蝶,一只
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蓝的
(周梦蝶《蓝蝴蝶》)
洛夫则充满了否定和焦虑,既有对自身存在的追问,也有对环境的殊死抗争:
你曾是自己
洁白得不需要任何名字
死之花,在最清醒的目光中开放
我们因而跪下
向即将成灰的那个时辰
而我们甚么也不是,红着脸
躲在裤袋里如一枚赝币
你是火的胎儿,在自燃中成长
无论谁以一拳石榴的傲慢招惹你
便愤然举臂,暴力逆汗水而上
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
另一半在灰烬之外
(洛夫《灰烬之外》)
同样是写晚年的生日,周梦蝶是眷恋的,童真的:
俱往矣俱往矣
好想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在世界的尽头
结跏趺坐。窅然
入无量百千亿劫于一弹指而不动:
我,犹未诞生!
(周梦蝶《八十八岁生日自寿》)
而洛夫80岁为繁体字版《洛夫诗歌全集》作序说晚年已经没有创作热情,他在60岁左右已经感到无奈,疲倦,绝望:
生肖属龙
于今连变一条蛇的奢望也淡了
曾经汹涌如涛的血脉
也在无限好的夕阳中退潮
露出一片平静的浅滩
任群鸥鼓噪
(洛夫《生日偶感》)
周梦蝶也写“孤独”,他的孤独是古代贵族式的闲愁,仍然是一种诗酒生活和闲情逸致: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周梦蝶《孤独国》)
而洛夫的孤独是多种层次的:
经历战争和流放,对身份感到彷徨——
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
(洛夫《石室之死亡》)
乡愁——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洛夫《边界望乡》)
生命的脆弱和虚无——
譬如朝露
一滴,安静地
悬在枯叶上
不闻哭声的
泪
(洛夫《譬如朝露》)
艺术自觉和探索——
白色毕竟是一种高度晦涩的语言
解冻可能是最佳的表达方式
……
融雪后,不知我的面容
是否仍白得如此晦涩,冷得如此复杂?
砸碎所有的镜子也找不到答案
无人能挽救我
(洛夫《雪》)
同样是写“哲思”,周梦蝶是在意象内部相互转换,用语言的游戏来表达美学意境、生活情趣和志向,类似于庄子: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
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
是水负载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负载著船和水?
(周梦蝶《摆渡船上》
洛夫也有这样的诗,但还有不同的,不是意象内部的游戏,而是指向意象之外的,对于超越和绝对的思考:
人格同一性问题——
站在河边看流水的我
乃是非我
被流水切断
被荇藻绞杀
被鱼群吞食
而后从嘴里吐出的一粒粒泡沫
才是真我
我定位于
被消灭的那一顷刻
(洛夫《临流》)
心身问题——
佛曰:自性有千百亿化身
而你一化也不化
三千年来始终坚持着
颅圆趾方,五谷杂粮
为不朽而不朽
便如此安静地躺在棺木中
做一场
用化学剂搅拌的梦
(洛夫《木乃伊启示录》)
相对主义和道德——
非我无情
只怪水比你来得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卷走
总有一天会漂到你的手中
(洛夫《爱的辩证》)
上帝和权力——
向日葵的头
转了三百六十度
又反转了三百六十度
之后问道:
太阳,你在那里?
(洛夫《向日葵》)
另外,周梦蝶的取材很少涉及具体的社会历史事件,“不食人间烟火”(曾进丰的评价)。而洛夫很多是为时为事而作,比如《自焚——记西贡某高僧》《铜像之崩》《SARS不幸撞到禅》,一切都可入诗,形形色色,贴近现实:
里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钥匙
开启了我形而下的记忆
旧照片,过期护照(一种距离的辩证法)
指甲刀,咳嗽药水,镍币,刮胡刀,蟑螂屎
保险套(保险使你的灵魂更加完善)
(洛夫《瓶中书札之三:致时间》)
周梦蝶在街头默坐修禅,被称为“诗坛僧人”,但是通过上面的对比分析可以发现,周梦蝶写的诗更确切的说是停留于艺术层面的文人诗,而非借语言表现真理的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