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轻女性举例女性主义porn作为反驳。“但是我们不看这些。”男生们说。他们看的是硬核的、充满攻击性的东西——现在网上免费的就是这些。(63)
在书里的某处地方,我们的作者埃米娅为自己虚构了一个教学上的难题:她预期她的学生们对反对porn的立场和观点没什么兴趣,为此她需要花许许多多精力让他们至少意识到历史上这些反对porn的观点与今天的时髦立场有什么关联。
但是,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学生们不仅对这个问题十分入迷,而且不少人旗帜鲜明地分享一种特定的反porn的立场和态度:
有没有可能porn不仅描述了女性的从属地位,还使之成为现实了?他们说是的。porn让女性沉默,让她们更难对不情愿的性关系表示拒绝,让男人们更难听见女人的拒绝了吗?他们说是的。porn是否对物化女性、边缘化女性,以及针对女性的性暴力负有责任?对以上问题,他们的回答都是肯定的。(63)
她原本认为,这些学生会认为反porn的立场“过分正经而且过时”,也许他们会认为,由于大众文化对性越来越开放,而它足以将幻想和现实分开,过去那些反对porn的立场和理由都不再成立了。更重要的是,也许他们还会觉得,反porn的观点是在与风车作战,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它们攻击有关porn的图像,却对更神秘的、无形的东西——所谓的“父权制”——束手无策。也许基于这些理由,他们会认为反porn的观点还在实践上是幼稚的,毕竟你不能指望立法或者教育机构在今天对互联网porn做出任何根本性的有效限制。
我不奇怪埃米娅会有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关于porn的争议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一方面,几乎每一门女性主义理论入门课都绕不开这个话题。另一方面,似乎最近十多年来那些最有活力的观点都不是产生自对这个话题本身的讨论。
一旦涉足所谓的porn问题,我们会遭遇的第一个(老派)议题就是:porn是否不仅是一种言论表达,还是一种事实上的歧视行为,从而应当受到谴责或者禁止?
不幸的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是有现成答案的(这个答案再被重复了许许多多次后听起来十分无聊)。我们需要诉诸一个“言语行为”(speech act)的概念。让我们从下面这个例子开始:
如果我把”着火了“作为一个笑话的笑点来讲,它可能会让你把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这是我说的话造成的影响,但几乎算不上有害,我也无须承担什么责任。相较之下,假如我在人群聚集的电影院里大喊“着火了”,我就得为随之而来的踩踏事件负责了。因为踩踏事件不是一个随机或偶然得影响,而是我所实施得言语行为——警告——的自然结果。(71)
也就是说,在特定语境里说特定的话会产生一些客观的效果。但是,反porn的观点不能太倚重这个区分。在上面的案例里,说的话和产生的效果是两码事。如果你为人熟知的品性就是爱开玩笑,而恰好人群聚集的电影院里那些观众都知道你这个品性,我想,在有一些情况下,即使你说了“着火了“也不会产生什么踩踏事件,大家只会一笑了之。如果物化女性、边缘化女性只是porn造成的后果,那么porn本身便不算作一个“物化女性、边缘化女性”的行为,它只是一个产生特定不良效果的言语表达。可想而知,对言语表达开罚和做出限制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所以,我们需要另外一些微妙的区分:有许多时候你会发现,说的话本身就是行为的一部分,而不是导致行为的原因。试考虑宣誓或者承诺。说”我答应你周一会给你答复“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承诺的行为。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你就在实施一个承诺的行为。同理,一些(最早的)反porn的立场十分希望如下观点是成立的:porn本身就是一个歧视行为,它不是“造成“女性边缘化和物化的原因,它就是对女性的物化和边缘化。
如果你深受这个传统影响,你也认为将porn看作一个言语行为(用术语来说,一个以言行事的沟通行为,而非以言施效的沟通行为)的想法是吸引人的,那么你恐怕也会给自己虚构一个类似的教学上的难题。来看看埃米娅略带夸张的形容:
反porn的女性主义者太歇斯底里了吗?她们是吹毛求疵的假正经吗?在互联网porn时代,DVD和录像带可以被笑称是怀旧复古,杂志的中间折页和脏兮兮的剧院就更不用说了。回头看去(……)反porn的女性主义运动者必定是承受了太多大众文化的焦虑:(…….)高估了porn的力量:她们丧失了判断力。(63)
以及下面这个更有趣的评论:
互联网是无法被控制的,封锁某些网站,让人们无法接触porn或许对年纪稍长、悟性较差的几代人有用,但对他们(年轻人)没用。他们知道自己不仅是消费者,而且越来越变成porn的制造者。(……)对他们来说,上传porn和自拍是连续统一的。(93)
换言之,这些反对porn的立场遭遇到一个问题:如果大众文化就是如此,或者广义的文化环境就是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能认为porn本身是一个歧视行为?
(PS: 如果你是一个康德哲学爱好者,你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东西:一个口头承诺要想成为有效的,必须取决于一个给定的人类社会(或者随便什么你喜欢的词汇:目的王国)之中,口头承诺的表达是否会得到普遍的严肃对待。如果人人撒谎成性,那么口头承诺便不可能再具有给出承诺的效果;不仅如此,久而久之,口头承诺本身也不再会被当作一个严肃的实施承诺的行为。当然,到时候,必定有另一个东西扮演起之前口头承诺所起的功能。我不知道原本的口头承诺会被看作是什么,也许是一种表演程式。)
同理,如果大众文化越来越开放,porn本身被当成是自我表达的一环(给定文化传统就是如此),那么porn作为一种歧视性的言语行为的立论便很难成立了,毕竟以言行事的沟通行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规约和环境。
怎么办?有一种声音认为,我们至少可以区分好的porn和坏的porn。但是,哪怕这个策略本身是可行的,它也无法挽救传统立足于言语行为的反porn论证。我们总不能说,特定porn对应特定言语行为,好的porn对应非歧视性的言语行为,坏的porn对应歧视性的言语行为。我认为,这条界线是武断的,而且也是脆弱的;根本上,也是无效的。
那么,传统诉诸“porn是一种言语行为”的反porn立场是不是完蛋了?我想,部分来说,是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埃米娅一开始就表达自己对这个话题的态度:
在女性主义理论入门课上,“porn问题”的讨论差不多是必修的。但我的心思其实不在这上面。(63)
但是,并不是一无是处彻底没救的那种情况。这里我想给出了一个区分。当我们在说,一句话改变语境,对人们的信念或者欲望产生影响的时候,我们大致上在讨论两个东西。
一个就是传统所谓的“言语行为”意义上的语力(force)。同一句话可以有不同语力。像是“外面在下雨”既可以充当有关外面在下雨这个事实的描述,也可以充当一个命令或者建议:外面在下雨,所以你应该出门带伞。
另一个就是所谓语句更新信息的方式意义上的语力。还是以“外面在下雨”这句话为例。这句话更新信息的方式,根据一个最简单的讨论,就是旨在删除原先语境里所有那些外面天没在下雨的可能性。由于这句话可以用来构成一个建议或者命令,而命令和建议更新语境的方式是不同于事实描述更新语境的方式的。根据一个很有影响力的讨论,一个命令或者建议更新的是我们原先语境里的to-do-list。完全可以设想,我们没有删除外面天没在下雨的可能性,但是却删除to-do-list里所有出门不带伞的选项。
我还想多讨论一下第二种意义上的语力。语句更新信息的方式很多时候受制于句法上的因素。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某个政客在接受采访时遭遇了一个敏感问题,他不想直接说是或者否。所以她选择用反问句来回答问题(例如 “如果你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为什么处于X这种状况?”)。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的直觉还是清楚的:他是在表达否定(或肯定),只不过他表达的方式,他的话语更新语境的方式不是最直接最自然的那种。
区分两种意义上的语力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它能让我们有一个概念工具去把握什么叫作巧言令色以及什么叫作装腔作势。
根据Shklar的一个说法,现代道德价值排序里,人们深恶痛绝的倒不是“背叛”或者“残忍”这些很老派的价值,而是“虚伪”这个十九世纪才正式走上台面的平常的恶(也许这点要感谢尼采)。我们似乎可以接受一个人是一个坦荡的恶棍,但是好像我们不太能接受一个伪君子。对伪君子的道德谴责似乎来得比单纯的恶棍更凶狠也更直接。
如果你愿意接受这种说法,同时你也认为区分两种意义上的语力是个有趣的想法,那么你就获得了一个新的反对porn的理由:porn是糟糕的,不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歧视性的言语行为,而是因为它更新我们语境(文化)的方式过于虚伪。既然几乎所有女性主义者都认同我们还处于一个父权制的文化语境里,那么在这个语境里porn就是一种巧言令色和装腔作势,只不过它伪装得相当得体相当“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