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24年度读书榜单 2023年度读书榜单 2022年度读书榜单 更多历年榜单 cheesefly 2021-08-19 21:46:39

对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忘乎所以的感情

读到艾丽丝·门罗是一个偶然,正好在读了国内某小说家的一些篇章后,读得头昏脑涨,不知所从的时候,打开了之前在豆瓣阅读打折时候购入的门罗电子书,《女孩和女人们的秘密生活》,读了起来。刚买的时候当然也读过,但只是掠过几眼,并未真正进入故事之中。但对比之下才觉其好。那个在国内小说家笔下被拙劣修饰,试图正面书写的主角(一个书生,充满“情怀”,树根笔筒里插着梅花,讲些大道理),你几乎能看出他的笔筒是地摊货,并且作者根本分不清四季花卉的绽放顺序,然而却试图赞颂此人的高尚品德。但在门罗的笔下,同样的拙劣无处遁形,然而被怜悯着,被忠实放置着,蒙着灰尘却熠熠生辉。

顺手买了作品集,2013年出版的一套,用个纸匣装着。接着看了《公开的秘密》,里面第一篇是《忘情》。读完几乎震惊了。叙事的方式算是破碎之间的连缀,往常这样的小说容易写得轻薄无味,可是,门罗完全不是这样的。她的转折不合章法,她突然穿插的段落似乎和故事毫无关系,她的描写许多也完全宕离主题。甚至可以说是乱写一通,然而,却都带来意外的好。

这个故事贯穿了一战和二战。在一战期间,图书管理员路易莎意外收到一位士兵杰克的来信,信里讲到,在参战前,爱看书的士兵对她产生了恋慕之情,在战场上忍不住给她写信倾诉,两人像情侣般书信往来。然而在战争结束后杰克还乡之际,路易莎却失去了他的音讯。在西班牙大流感爆发时,她仍开着图书馆,守望其归来,然而一天,她突然从当地报纸上看到了杰克与另一个女孩结婚的新闻,他们的订婚是在杰克出征之前。失望的路易莎与旅行推销员发生了自己的第一次关系。之后,杰克在当地钢琴厂工作,因为意外,葬身机器。钢琴厂老板阿瑟处理了这起事故,也在图书馆与路易莎相识,并与之结婚。之后,阿瑟去世。路易莎独自一人度过晚年。

第一处看到的乱写是路易莎和杰克·阿格纽的通信,收到阿格纽的信之后,路易莎开始回信,回信之后杰克的回信,路易莎又回信,杰克又回信……一共六封信,随意连在一起。要仔细才能把它们区分开来。接下去,路易莎拍杰克要的照片,“要拍成哪种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农家女孩的长罩衫,脖颈处的细绳松开着的那种……她想要那种散开的发型,如果一定要炸起来,就扎得特别松,且用珍珠链子来扎”。可是到了拍摄的时候,她又完全没有按照自己想的那样来,并且没有解释为什么,有种莫名其妙的妙。

在西班牙流感时期,路易莎随意地跟旅行推销员吉姆·弗拉雷发生了关系,在这里把路易莎和杰克后来的故事给讲完整了。最后一段绝妙,当时,吉姆因为发现路易莎还是处女,而感到惊愕,对此,路易莎的回应是:“此刻,身上撤去了他的摁压,她只觉得自己被旋涡裹挟着无力挣脱。床垫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的陀螺,让她渐渐失神。她想解释说床单上的血迹是因为例假,可这番说辞伴随着一种恣意的冷漠,零散得让人无从会意。”

故事的讲述是散乱的,一些情节前后重复出现,比如路易莎在士兵杰克之前,和疗养院医生的爱情,这场爱情是不伦之恋,医生有家室,两人的爱情也是书信往来,然而最后以医生失去工作而收场。“她会说爱情都是花招把戏,是场骗局,对此她确信无疑。可一旦想到爱情,她会感到一阵死寂,继而紧张不安,直至被汹涌的虚脱感压垮。”这段恋爱让路易莎崩溃,然而第二段恋爱却也是与书信相关,最终令人心碎的收尾。于是,才有了钢琴厂长阿瑟,他说想跟他结婚,让她不禁失声大笑。她答应了他,因为她想要“正常的生活”。

和医生的爱情出现在对旅行推销员的讲述里,也出现在短篇的最后,当时是写到路易莎辞去旅行推销员的工作,应聘了图书管理员,搬到了卡斯泰尔斯镇,在那里,“她很高兴又全新的开始,这平和了她的心情,让她心怀感激。她曾有过全新的开始,虽然结果并不如她所愿,但她相信这样随性的决定、这不可测的扰动,以及她不平凡的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就几乎全部包含在这里,在这个有着三四千人和一家生产钢琴和风琴的工厂的小镇上。

门罗很喜欢反写一笔,在结尾,她才用应聘时路易莎没有说出口的关于她得过肺结核的事,解释了当时为何路易莎会跟疗养院的医生恋爱,这就是因为肺结核她才住进了疗养院,而且“一住就是四年”,她的身体治好了,“至少那些小点都结钙了”,然而她的精神却受伤了。

最终,她仍盘桓于这些恋情之中,就像是当初她讲出了士兵杰克订婚的故事后,询问旅行推销员吉姆:“你觉得他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吗?你觉得男人会这么刻薄吗?”吉姆无情地说:“以我的经验来说,沉溺于这种游戏的通常都是女人。”

最神奇的一幕是在伦敦去看心脏专家时发生的,路易莎在候诊时读到了一则消息,让她心跳加速的只是发言人的名字,约翰(杰克)·阿格纽。就为这,她到了维多利亚公园,但又迅速在还没有看到发言者之前就离开了,去车站坐回程车,一瓶可乐喝完后,她产生了幻觉,仿佛发言人杰克赶到了她的身边,而他就是她的杰克,两人的一段对话,又写出了路易莎与阿瑟婚后的生活。最后一句是这样的:“上了年纪后,你可能会多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但我想的越来越实际,想把事情安顿好。真想不到会和死者聊这些。”死去的杰克却对她说:“爱情不死。”而路易莎想:“爱情每时每刻都在消亡,多多少少被岔开、掩盖——似乎也将归于死寂。”然而,当她幻想着两人的手指相触,肌肤相接时,却有“情热的火焰升腾,裹着周身细胞与旧日的情意。哦,永远不死。”

她是那样想他,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幻觉。幻觉退却后,杰克的背影却变成了吉姆·弗拉雷。路易莎生命中的恋情以鬼魂的形式闪现,然而这份感情多少让她觉得不堪。她受不了了,“看见那些黑衣融化进路面的水洼里”,这些是现实中穿着黑衣的悼念者。她回到了现实的车站,紧接着,“街灯亮起,虽然尚未入夜。她这才注意到,木长椅上方的树上,有人挂起了几串小彩灯,这让她想起了庆典。那些嘉年华。湖上是一船又一船的歌手”。这是哪里?她甚至自己都不再清楚。

有一些情节似乎毫不重要,却堆砌起了故事的真实感,比如路易莎吃的牛排、土豆和葡萄酒,她住的旅馆餐厅里油布的气味,祈雨的牧师的船只漏水的笑话,杜德家宅子外面妈妈和和小娃娃的声音,走上楼梯时每一幅画的内容,去杰克家要经过的战前安装的巨型苹果汁蒸发塔的旧址,杰克突然死去他妻子和别人一起拆洗整座屋子的窗帘,没去参加葬礼的杰克的父亲,遇到的一个同样也没有去参加葬礼的女人(让人猜测那就是路易莎),阿瑟曾像捡起一只丑陋但贵重的罐子那样抱着杰克的头,托尔普德尔殉道者纪念活动上一个志愿者的相貌和穿着(比路易莎更为雅致)。这些细节形成独特的气味和质地,让这个故事再也不属于任何人,而是独属于门罗。全书的最后一段,似乎与任何内容都毫不相关,写的是镇上的马匹,马匹跑远了,铃铛声都听不见了,也把故事带远了。

这个故事让人恍惚,让人反复重读。这是一个只属于这个女人自身的故事,她一生中的情爱,与推销员那次风中尘屑般的韵事对她来说并无意义,却是唯一真实发生过的,而那些被她视为宝贵的恋情,却从未正式开始,没有品尝其中的滋味,她的婚姻实际而无味,然而填塞了她大部分的岁月。人们并不理解,也不相信,甚至懒于想象,只是用“沉溺于这种游戏的通常都是女人”这一句话,打发了她真正的思恋,那种对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忘乎所以的感情。

年度图书 历史/文化 年度图书 社会/科学 年度图书 外文小说
©2024-2025 vim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