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初,收到了吴为寄来的新书,但是拆开包装后,一直放在办公桌的书架上,直到一个月后才开始读。一是因为它的设计和制作精美,让我如获至宝般不想用碎片化时间阅读;二是我在2023年初也失去了一位至亲,我很害怕这些文字和图片再次掀起内心的狂风骤雨。
每个人都有纪念亲人的方式。作为外孙女,吴为真实、细腻地记录成长过程中与外公外婆的点点滴滴;作为摄影专业研究生,吴为以对遗物重新排列组合的巧思完成一场艺术创作。
从标题到内容,都透露着“真实自有万钧之力”。我为她完成这样的“记录”和“创作”感到圆满和骄傲,也感谢她让我再次审视自己对于亲人离世的感受——其中有爱与心甘情愿,有不解与腹诽委屈,有紧张后怕有庆幸,也有对数年荒芜的遗憾。
自2014年大学本科毕业后,我们已经有10年未见。我是2018年7月来北京工作的,期间听一位同学谈起过,吴为彼时在北京电影学院读研究生。后来关注她的微信公众号,看到她拍片、办展……应该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最近一次很想去见她,是看到《芬芳一生》的展览在北京展出,但因为家人生病,长年在单位和医院之间游走,想去的心又马上被现实压垮——已经没有心情去做别的事情,工作成了一种苦行僧般的、保持情绪稳定的方式。但这本书让我在话语和话语的交织中,在情感和情感的碰触中,让隐秘的伤痛显形,让悲伤产生共鸣。
吴为在前言里说:“我运用摄影和文字所做的一切尝试,无非是想和他们产生更多的关联,创造属于我们再续的回忆。尽管他们已经逝去,但思念常在常新,真爱永恒不灭”。
读到这里就忍不住了,想到我曾给去世家人写下的:“每天早上醒来,都在寻找与你有关的事情,不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与你的点点滴滴,而是为了支撑自己再活一天,假装我们依然陪伴着自彼此。它可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可以是一句特别的话,也可以是一个特殊的物件。”
所以我想,吴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应该很简单: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如果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芬、芳两位老人,以及他们与外孙女之间绵延的爱意。
我似乎可以想象到,这本书出版后,吴为带它到墓园里,把它放在外公外婆的墓碑前,和他们絮絮叨叨的画面。是残酷、遗憾,得不到回响,也是幸福,“你们看,又有人认识了你们啦”。
书中穿插了很多吴为拍摄的照片,其中有很多新老物件,让两位生于民国时期的老人更加丰富和立体。印象比较深的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是不起眼的字条,外公写着“我们修表去了”。
吴为说正准备丢掉,看到纸条时又哭了很久,这张一点不起眼的字条,把她带回了那个平凡的,吹着微风,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完全不值得记住的午后。外公坐在书桌前,从衣兜中取出笔,写下这张纸条,就和外婆出门修表去了。我们真实的生活,真切的人生,是这些不起眼的时刻连贯起来的。但在经历的那一刻,我们往往觉得它太微不足道了。太轻飘飘,太不值得留念。从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张字条回到了我手里,激荡起如此浓烈的思念和情绪。
读到这里又哭了,想到家人去世,结束守灵、葬礼、火化、安葬后,回到家里整理遗物,茶几下面的药箱里,放着一沓便利贴,最上面一张写着服用两种靶向药的间隔时间、剂量。那是重病之人对疼痛的忍耐、对治疗的认真对待,更是乐观坚强活着的证明。
对逝去亲人撕心裂肺的念想,就是被揉进这样一个又一个的生活细节里。它们平淡地发生,却狠狠地捶打胸口。
第二张照片是大家比较熟悉的CT影像,它们密密麻麻地贴满窗户,有光透进来,仿佛是门诊放大版的观片灯。
家里有重病或慢性病的人,应该都会有记录和整理病程资料的习惯。我的家人也在生病五年多的时间里,拍过无数次影像,抽过无数次血,多到有时候问医生拍片是不是太密集有辐射之类,他们会很无语地说“是命重要还是辐射重要?”
那些正确的、错误的想法和决策,就像我再去整理和备份家人的病程资料一样,那些数据的排列、组合和对比,现在也仅仅是数据而已。但是背后每次检查报告出来的时候,会为了指标的好转而相拥欢呼,但更多时候是面对指标上涨带来的惊恐和无奈。这张照片也让我感受到影像背后的意义。
第三张照片是在《我再也没有机会拍她了》这一章中,外婆在卫生间的画面。
她先是佝偻着身体到卫生间抓住某个扶手,看起来有些吃力,好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坐下来面对镜头笑了。我感受到混沌无力的眼里好像有光在闪烁,应该是有爱的陪伴吧,让无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
重新浸入陈旧的时空,打开封存的遗物,整理他们的人生……在这一项目的创作中,我感受到吴为的坚定和勇敢,因为每一次去触碰这些,都会勾连起一系列的回忆,在痛苦和崩溃中重建,循环往复。很感谢这本书,让我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那句话,“我们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