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印度的贫富差距和腐败
从亨廷顿的观点出发,印度的问题与其说是腐败,不如说是未能有效利用腐败促进经济发展。尽管如此,印度陈旧的腐败系统还是为拉动投资做出了贡献,欺诈季过后连续数年的低迷经济形势就是明证。莫迪大力反腐,加强审计员、法官、媒体的监察力度,裙带关系在这一背景下确实低调不少。不过,陈旧的腐败系统停止工作的同时,并没有更为廉洁的新系统取而代之。官员害怕承担违反规定的风险,没有人敢做决策,新德里就此瘫痪。商人不再投资新项目,产业投资也大幅菱缩。
在印度,穷人是触目惊心的穷——看《项塔兰》的贫民窟里一千多人共同一个公共厕所;富人是触目惊心的富——看《新镀金时代》里造价十亿的私人住宅“安蒂拉”。没有哪块土地像印度那样完美诠释了“有人住高楼,有人处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这句话的含义。
“镀金时代”的说法源自马克·吐温的小说,意指时代如镀金般光亮,但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新镀金时代》作者詹姆斯·克拉布特借用这个词语,着重采访和呈现了印度最大的私人联合企业——富可敌国的信实集团总裁、印度第二大富豪及前亚洲首富穆克什·安巴尼、流亡在英国的富豪维贾伊·马尔雅、代表南部卡纳塔克邦的上院联邦院议员经济学家拉杰夫·高达、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贾亚拉姆·贾亚拉利塔、金融家拉凯什·金君瓦拉、前印度央行行长拉古拉迈·拉詹、煤矿电力企业家兼国大党议员纳文·金达尔、板球产业背后的总设计师拉利特·莫迪和权力掮客斯里尼瓦桑、新闻主持人阿布·戈斯瓦米等人,通过与他们的交流和对话,从印度贫富差距的根源找起,全方位剖析宗教的纷争、民主的混乱、制度的漏洞、北方邦的金权交易、南方邦的裙带关系以及这些年来印度发生的政治经济社会变革,思考镀金时代如何一边碾压一个国家的成就,一边带领经济飞速发展。
回扣和好处费依旧控制着国民生活的许多方面,从土地收购到公共合同。莫迪上台以来推出的反腐举措,如对黑钱实行一段时间的赦免期,都影响力有限且效果平平。邦和地方政府的腐败现象依然猖獗,针对过去欺诈丑闻的调查也迟迟没有进展。另一家机构的研究表明,印度每年和政府打交道的人当中,半数最后都得花钱打点。小孩上学,家人住院,房屋供水,出生证、结婚证、死亡证明的办理,都得塞钱。印度人为维持基本生活,仿佛不贿赂都不行。与此同时,靠着和政府关系做大的企业家大多还是高枕无忧。
选举中的腐败更是“一个完整的闭环”。拉古拉迈·拉詹在央行就职期间曾表示,“狡猾的政客需要商人出经费,如此一来,他们才有钱拉拢穷人和竞选。腐败的商人从狡诈的政客那里以优惠价拿到公共资源和合同。政客需要穷人和弱势群体的选票。这里面每一个组成部分都要仰仗其他部分的支持。”除此之外,南部还发展出地域特征显著的本地裙带关系模式,为塞缪尔·亨廷顿认为腐败可以和经济增长并存的理论提供了活生生的例子。“你完全可以说南部的政客在侵吞公款,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努力把蛋糕做大,”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德维什·卡普尔跟我说道,“印度北部的政客都是能拿多少蛋糕就拿多少,转眼的工夫,旁人连蛋糕渣都看不到了。”
印度的国家机器有许多问题,常常无法满足经济发展的需要。马尼什·萨哈瓦尔是班加罗尔外包集团“团队租借”的董事长,他对作者说:“我们国家有这样一种传统:除明确可以做的事情以外,别的事都禁止。这可以一路追溯到英属印度时期。”印度政府在有的领域插手过多,有的领域又管理松散。萨哈瓦尔简要地将印度的问题形容为“官僚主义的胆固醇”,认为这个低效且腐败横行的体制从内部堵塞了。而作者最早是从《金融时报》读到风险投资人贾扬特·辛哈和政治学家阿舒托什·瓦尔什尼的呼吁,他们认为政府应该采取有力措施,限制超级富豪的权力。用他们的话讲:“经济是有活力不假,但这活力是腐朽面痕狂的。如此看来,印度正在慢慢向美国的镀金时代靠近。”
本文作者在书中写了令人咋舌的富豪们的奢靡生活,而在豪车们无法无天、横冲直撞的旁边隔离带上躺着老小一家人;人力车夫睡在他们的车里;每根树杈上都挂着流浪者的衣服和塑料瓶;有人靠墙而睡;有人住在挖断的楼房里。而更多的穷人住在除了垃圾什么都缺的贫民窟里苟延残喘。这种贫富差距的巨大割裂始于1991年之后的经济自由化改革。印度本身资源匮乏,政治机构能力差,腐败横生使得财富越来越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一个百万富翁与贫民窟并存,机遇和腐败共生的所在”。
“他们是满不在乎的人”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写尽美国镀金时代超级富豪们的心态,“他们砸了东西,毁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钱堆中去,退缩到麻木不仁、漫不经心,或者不管什么使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中去,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2015年的一天早晨,我去听托马斯·皮凯蒂在孟买一场人气十足的书展中发表演讲,他受到的欢迎堪比摇滚歌星。皮凯蒂指出,富裕的国家有时候也会主动站出来控制难以遏制的不平等加剧趋势,但往往是在血腥的世界大战以及暴力革命之后。这些悲剧迫使国家精英阶层意识到他们有必要缴更多的税,为穷人提供更多的社会保障。他指出,当今印度的不平等程度位居世界前列,但政府并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他严厉批评印度的政客和商人对医疗和教育的投入微乎其微,超级富豪缴的税也远不匹配他们本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我希望(印度的)精英阶层可以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演讲中说道,“否则,资本主义是不可持续的。”
二、强人莫迪
印度这种复制拷贝美国镀金时代的模式,现正被莫迪带进“镀金”之后的下一步:反腐运动。2023年12月,印度税务部门在国大党议员迪拉杰·萨胡的多处房产中搜到多达约35亿卢比的不明来源现金。此举虽然有打击反对党的嫌疑,但也表明了莫迪反腐的决心。
印度现在正站在成为超级大国的门槛上,民主制度能否在印度发展成功以往任何时代都更重要。在决策得当的前提下,印度的新镀金时代完全可以过渡到自己的进步时代,尤其是莫迪执政期间,他的印度偶尔可以警见美好的未来,但这个未来远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在这一过程中不平等和裙带资本主义随时可以重新冲击整个国家。
莫迪是拥有强烈平民主义本能的领导人,他执政之后,印度刮起反腐风暴,席卷经济的每一个角落。但反腐运动只是莫迪作为执政后一项顺带的政策法规,他的政治野心是恢复印度地区中心大国传统的地位。作为印度右翼组织“国民志愿团”(RSS)“全职宣传干部”出身的莫迪,早在2012年主政古吉拉特时曾表示,“不可分割婆罗多”是“文化统一体”,这也给全印度人在全球化的冲击下提供了非常及时的身份认同。
以前做生意的社会自由主义作家古尔恰兰·达斯就在2014年将选票投给莫迪,他这样解释:“我知道这有风险,莫迪会加剧两极化和教派对立,更何况他还是个独裁者。但我觉得不投他的风险更大。”选举中出现这样的妥协本身就是悲剧。2014年,许多选民不得不承认,纵使莫迪上台有可能引发政治分裂,但这样一位为人正直、有经济改革意愿的领导人已是印度的最佳选择。
有的人对莫迪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思维方式持保留意见,但还是选择为他的政府工作,前印度央行行长拉詹就是个代表。值得提到的是在2023年第十四届财新峰会上,现身为芝加哥大学金融学教授的拉詹谈到近期在印度快速、稳定的增长缘自过去几年采取包括清理银行资产负债表以及来自政府推动的基础设施建设、恢复产业平衡等行动,但是相对印度国内的众多人口的就业需求,增速仍不够快。
很多人把选票投给了印人党是觉得为了莫迪承诺的发展经济值得冒可能带来的社会动荡的风险,正如拉詹所言莫迪确实干了很多拉动经济的实事(本书有详尽介绍),同时用更鲜明的态度比如偏重零和博弈,强硬对华、加强与美国战略技术伙伴关系、提升与法国的防务合作水平、扩大与欧盟英澳日的贸易投资等双多边合作企图在国际上站稳脚跟。2022年莫迪提出,要在25年内实现印度发达国家的大国梦,并通过自力更生满足世界的需求;在2023年8月印度第77个独立日演讲中更是表达了印度将在五年内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愿景。
2024年4~5月,印度将举行新一届人民院(印度议会下院)选举,莫迪已宣布参与竞选寻求第三任期。综合来看,他胜选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前,莫迪表示2023年前六个月印度GDP增长率为7.7%,“这反映出印度经济的强劲和过去十年的改革成果”。据印媒透露,莫迪还将发布《印度愿景2047》文件,陈述如何实现到2047年使印度成为发达经济体的目标,这也代表莫迪及印人党的竞选主张。
印度现如今已采取各种措施大力吸引外资,但在为外资创造良好投资与营商环境方面的作为仍有明显不足,而在产业发展方面,莫迪政府更是高度依赖书里一开头提到的“豪车事件幕后人”的信实集团等少数工业巨头,这使得产业高度集中垄断,极其容易深陷泥潭。印度或者说莫迪团队希望引领亚洲世纪的后半段,还真的是破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