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友邻这样评论《版画师》,有一些不同意见。写下来,发现太长,看上去也不像是对这一段话的针对性讨论,遂单独另开一帖,与友邻们讨论。
家庭教师和孩子爸爸搞在一起,以为是爱情,成了版画师后,一直回味这段地下情,不谈恋爱不结婚,活在自己的想象中。 她应该是快乐的,只是我用上帝视角看,只会觉得,恋爱脑真是要不得。
女主不是家庭教师,是被商人父亲安排到朋友家里度暑假的。这里之所以错认成“家庭教师”,估计和故事中好几处法国人请教她纯正的英语发音有关系。不过关于语言这个细节,确实值得细读一番。
先罗列一些事实:
1. 父亲始终认为“流利的法语”是一项不可或缺的技能,这将有助于她未来到国际大公司任职。
2. 朗之万太太有意识地和女主讲法语,可朗之万先生更喜欢和她练英语。在这里,叙述者提到夏洛特还不懂得情愫,忧虑的只有孤独。
3. 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对英国感兴趣,“她想听纯正的英语,权当一种消遣。”她要女主讲讲英格兰,她们讨论了她家的房子、食物、屠夫肉铺如何挂肉、红茶品牌、用人、英国皇室、鸡尾酒品牌。
4. 朗之万先生介绍汝拉山的黄葡萄酒,用的是英语。
5. 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捧着丈夫带来的英语会话手册询问英语的表述方法。“她百无聊赖地从烟盒里挑出一支香烟”。
6. “她(朗之万太太的妹妹)的情人是个年轻人,”朗之万太太用法语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医师助理。他总有一天要结婚的,到时候事情自然就结束了。”
7. 在朗之万先生给女主表白的那个星期三下午,当他开车送女主到镇上后,没有拉开车门让女主下车,而是用法语说:“今天下午我没事。”而这时,女主表达拒绝使用的法语是“结结巴巴的”。
8. 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又新学了一句英语:“我和朋友想去剧院看戏。”
9. 离开马斯苏里的那一天,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拥抱她,“再见。”她用英语说,然后问她这么说是否得体。朗之万先生没有送她去火车站,话没有说出口。
照理说,女主来到法国是为了练习法语,但除了朗之万太太(作为女主父母的朋友)谨遵这一要求以外,另外两名成人(朗之万先生和朗之万太太的妹妹)都更喜欢跟她讲英语。小说多次提到初到法国,她感受到的是孤独。身处异国,语言不通,所以孤独;而朗之万先生常用英语与她交流,正是让她感到熟悉、感到有信任感的原因。不妨大胆推测:爱情的萌发和语言的亲近关系很大。
需要注意:朗之万先生的英语,和朗之万太太的妹妹的英语,不是一回事。在叙述中,很明显能读出女主对妹妹老是用英语刨根问底的不耐烦。“妹妹不依不饶地问:皮姆一号到底是什么?”妹妹把英国当成是一个遥远的想象,一个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奇观对象——我想许多人都承受过这样的应酬,去解释自己的故乡不是外人刻板印象中所描绘的那个样子。这种看似可以拉近距离的寒暄,只会把两个人推得更远。
更为关键的是,朗之万妹妹对英语的兴趣,正和她对婚外情的兴趣本质上是一回事,这不能不说是整个故事中对这类爱情的强有力概括。小说反复提到,乡下无聊,巴黎无聊,英语是一种消遣,就连她手里的英语册子也正是丈夫从那个“无聊的”巴黎带来给她的。面对妹妹的婚外情,朗之万太太看得轻描淡写:“到时候事情自然就结束了。”因为这无非是一场消遣的结束,完全不值得重视和担心。
注意到了吗?这便是这篇小说的精彩之处。作者巧妙地把朗之万太太设置于这几个人物关系的中心,她(很有可能)了解到两边都产生了婚外情,但她一如既往地使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表现出“面对一切的淡然”。因为这样的婚外情,无非是平淡生活的一丝不需过分关注的波澜,是人们在过够了无聊日子后寻求的一丝刺激,它只可能是一种点缀,而不可能彻底地颠覆、改变这个人物关系网中每个人的人生。
而这些内容,正是借由“去法国学法语”“向英国人讨教英语”这一语言学习事件展开的。不可谓不巧妙。四两拨千斤。
对于女主而言,法语意味着异域,意味着陌生、神秘、未知,意味着紧张、担心,但也意味着好奇、新鲜。我想正是因为这些复杂的因素,所以朗之万先生向女主表白的那一刻,才会特意转换语言:
“今天下午我没事。”他用法语说。
这场微不足道又非同寻常的语言切换,预示着故事瞬间走入了紧张的新时刻。
此外,法语意味着他者,因为故事背景在法国,也意味着强势的文化。所以女主用法语回答得“结结巴巴”。她本来就不擅法语,偏偏还要回答这么棘手困难的问题——一下子就处在了弱势的地位。要写一场传统意义上的引诱和推倒,特雷弗的技法真是炉火纯青。
但如果读者将这样的感情理解为无足轻重的刺激和点缀,恐怕还是没有真正体会到作者的孤诣苦心。是的,在朗之万太太看来,恐怕的确如此;但女主则用自身未来二十年的人生选择证明,并非每个人的爱都如此轻巧而浅薄:
时间没能冲淡她与爱人之间沉睡的激情,对她如此,对他亦如此。多年以来,他相信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爱着她。作为这份爱情的囚徒,它很早就认定他是个谜,倏忽而至,又无可藏匿。虽然世事无从改变,她依然忍不住想问:为何两个注定无法在一起的人要爱得如此心碎?
读到这,心生悲悯。特雷弗要做的并非批判道德的不忠,更非指出露水感情的不堪一击,他要做的恰恰是指出瞬间的爱情也可以拥有某种永恒性。化用今天的流行语,你不能总是在爱得幸福的时候才承认爱的存在。《插画师》中呈现的爱,是如此的绝望而悲哀,如此的不堪忍受又无法割舍,如此的让人心怀愧疚又让人心怀感激。特雷弗的短篇完美体现了一个优秀故事应该具备的悠长意蕴。读者不应仅仅轻松而安全地旁观这一场感伤的爱情,因为那样获得的经验与道德训诫不过是在加强既有的认知,而忽略了这样细腻的洞察与呈现所提供的更为丰富的视角和理解。小说中两人的余生都被那一个瞬间改变,一如特雷弗的小说一样,总是在静默无声之处,向我们展示它那巨大、锋利又饱含温情的力量。这正是特雷弗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