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碎碎念写在前面)
2023年10月29日,马修的死讯传来,他于28日溺亡在自家的浴缸里。刚听到这句话时我只感觉很奇怪,太过戏剧化,好像有人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过了几十分钟,悲伤和失落才慢慢将人淹没,无法呼吸。
朋友发消息询问我是否也知晓了这则新闻,我说是的,只是难过到不太想说话。我从来都不认识马修·派瑞,此人的生活与我毫不相干,也与绝大多数此时同我一样失落的人毫不相干,但他的突然离去,就像一个时代的终结,就像一位老朋友带着许多珍贵记忆一去不返。
第一次看《老友记》,大概是初中时期,周末在家中吃午饭时打开电视点播,那时只觉得有趣却一知半解,听别人发笑时也跟着干笑两声。而第一次从头到尾看完这部剧,得到高中毕业后的某天了,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也不记得到现在究竟已经看完了几遍。总有一些事物带给人们的价值超越其本质,《老友记》已不仅仅是让人一笑而过的喜剧,只提供刹那的娱乐,而是一种陪伴和寄托,是避风港,在最纠结、失意、落寞、痛苦,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听任何话,在任何电视、电影、小说、游戏都不再让人提起兴趣时,也让愿意随便点开一集,漫无目的地看上几个小时,让荒芜的生活被填充了一点。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谁会做出什么动作,说出什么话,但仍不忍按下暂停键,只是听到那笑声就让人安心。这很蠢,但这是真的。当我第三次看到第十季,却不愿点开最后一集时,就明白《老友记》和剧中的每个角色都已在我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如果某天以某种形式失去了他们,一定会留下难以填补的空洞。
我向来认为用单一角色定义某位演员十分不礼貌,马修曾厌恶谈起《老友记》,因为所有人都只想聊钱德勒,但后来他坦然接受并为此感到自豪。仔细想来也不奇怪,毫无疑问,钱德勒是影视史上塑造地最成功的角色之一,而其中许多灵感直接来源于马修本人,钱德勒是他人格的一部分,是光明、乐观的抽象符号,是美好的缩影。钱德勒总是剧中最吸引我的那位,哪怕只看了开头几集,也很难不被他的风趣幽默、自嘲式的尴尬、退缩与真挚的温柔所打动。得知马修的死讯后,除了悲伤,我还感到抱歉,因为我对他本人几乎一无所知,仍以“big fan”自居,而当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我终于想起来试着了解他。
所幸,为时不晚。
于是我发现,原来马修在两年前出版了他的自传,《Friends, Lovers, and the Big Terrible Thing》。全书主体由顺叙的回忆和隔三岔五冒出来的调侃构成,其中穿插讲述了马修一次突发结肠破裂的生命濒危经历,文风灵动而随意,十分口语化,与剧中钱德勒台词所展现的语言习惯别无二致,让我总是产生错觉而不得不提醒自己——正在阅读的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但就自传内容本身而言,读起来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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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的父母,约翰·马修与苏珊·朗格弗德相识于加拿大大学生冰雪皇后小姐比赛的秀场,约翰在结束他的演出后,与去年的胜者苏珊跳了一支舞,于是美丽的邂逅发生:一位民谣歌手和一位选美皇后在1967年,那个被大雪困住的加拿大小镇坠入爱河。1969年时马修出生了。这段爱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马修一岁生日前,约翰和苏珊离婚了,马修在加拿大的飞机与母亲生活。
五岁时,马修被独自送上去往洛杉矶的航班去探望父亲,手上拿着一本杂志,胸前挂着“an unaccompanied minor”的牌子。这段经历深深烙印在马修的脑海里,这个惊恐万状、犹豫不安五岁男孩就是导致“持续一生的被抛弃感”的原因之一。
马修的母亲再婚时,马修亲手送她出嫁。
十四岁的某个夏日,马修与两个朋友在小镇上无所事事地漫步,一个想法忽然跳进脑海:为什么不来点酒呢?傍晚时他们回到马修家的后院,一口气喝完了所有酒,只花了十五分钟,接着两个朋友倒在一边呕吐不止,而马修躺在草坪上,感受大脑被酒精侵占后奇异的平静与麻木。
“这世界变得合理,它不再是扭曲而疯狂的,我终于完整了,这就是答案,我想,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缺失的,这一定就是普通人所感受到的。我没有问题,它们都消失了,我不再需要关注,我已得到关照,我一切都好。”
这是马修第一次喝酒,为了戒酒,他花了七百万美元,参加过六千次嗜酒者互诫会,去过十五次戒毒所,每周去两次心理治疗持续了三十年,几度濒临死亡,一生沉沦。马修曾谈到,他不怕站在数千万人面前演讲,但害怕独处。当他独自一人时,酒精与药物变成致命的诱惑,那个独自坐在飞往加拿大的五岁男孩又会找上来——他被抛弃了,这种“被抛弃感”持续一生。一开始,他怪罪于自己迷人、充满爱意、用心良苦的父母,但也明白有些东西无法强求。在毕业典礼上,马修的父母时隔多年再次相聚,但“接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晚餐似乎只强调了一个事实,即他们共有的孩子注定是不舒服的,尽管他通常也是房间里最有趣的人。”它让马修明白了一些自己没有预料的到的东西:他们没有在一起是正确的。
“每个父母出门工作,总会回家。这是一般的情况,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什么东西会导致突发腹绞痛、成瘾、持续一生的被抛弃感,或者‘我不够好’的想法、长久的安全感缺失、或者对爱急切的渴求,又或者“我无关紧要”的念头。”
马修刚刚出生时非常吵闹,总是在哭闹和尖叫,为了让他安静上几个小时,他的父母会给他一片药。“我是个吵闹有需要关注的小孩,而我得到的答案通常是一片药”,同样的答案一直持续到他的青年时代。与其用快乐或者不幸来简单定义这段时光,不如说一种不安感如阴霾般挥之不去,长期笼罩着他的生活。在潜意识里,他依旧是那个不够好的、被抛弃的、不被需要的孩子。在成长的路上,马修很早展现出他的天赋——思维敏捷、能说会道,在任何场合下他总是在活跃气氛,总是在娱乐他人来避免尴尬。但这种改变也意味着,“再没有人能靠近我的心底,没有人”。
“我需要许多药片来帮自己假装成别人。”
十六岁时,马修再次独自登上前往美国航班,去往父亲身边。在美国追求演艺事业的生涯并非一帆风顺,没有工作的日子里,马修独自窝在沙发上,或者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从童年时代就植根心底的空洞吞噬着他,有时他站在街角,忽然开始用头撞墙,一下又一下,某人停下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因为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马修的脑海里,一个念头变得空前地强烈——“让我成名吧,不惜任何代价。”成名就是答案,成名就可以修补一切。他陆续出演了《第二次机会》、《飞越比弗利》等数部剧集,生活起起伏伏,有时积蓄花光了才想起来接下一部戏,直到1994年,《Friends like us》开始试镜。
“当我读《老友记》的剧本时,就好像有人跟了我一年,偷我的笑话,模仿我的言谈举止,复制我厌世却又机智的人生观。其中一个角色特别让我印象深刻:不是我觉得我能演钱德勒,我就是钱德勒。”
《老友记》拍摄的十年是马修生命里最特别的十年,不仅因为这部剧一上映就大获成功、薪酬高得离谱,并让马修提名艾美奖最佳男演员,而且因为“《老友记》是一个安全之所,是我平静的试金石,它给了我一个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也给了我一个前一天晚上稍微放松点的理由。那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不仅是荧幕上的“朋友”,在现实生活里,也是相互陪伴相互支持的朋友。酗酒的问题从未远离马修,而1997年一次滑雪事故后,他开始对止痛片上瘾。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每一季中他的形象,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饮酒和嗑药的痕迹——当他变胖时,就是酗酒;当他变瘦时,就是药物成瘾;当他留起了山羊胡子,就是大量服药。第六季末尾莫妮卡和钱德勒结婚时,马修正住在戒毒所,那是2001年5月17日。他大量服药才能持续拍摄,但从未在拍摄时磕嗨,“我不能这么对他们”。
“我最大的欢愉也是我最深的梦魇。”
1996年时,马修与茱莉亚·罗伯茨有过一段罗曼史,当剧组邀请她来客串时,她说“我必须出现在钱德勒的故事线里”。两人很快成为的情侣。这段爱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走向终结,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也没有不欢而散,某个夜晚马修提出了分手,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认为茱莉亚终究会离开他,“当我得到某人时,我必须在她离开我前离开她。”很多年后马修在医院里,看着茱莉亚登上艾美奖的领奖台,然后转身拥抱男友。那晚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自内心为她而高兴。
“莫妮卡先上前,她把钥匙放在空柜台上,钱德勒紧随其后,然后是乔伊——哄堂大笑,因为他根本不该有钥匙——然后是罗斯,然后是瑞秋,最后是菲比。台面上有六把钥匙,然后呢?我们都站成一排,菲比说:“我想就是这样了。”乔伊说:“是啊。”然后他向观众看了一会儿,几乎打破了第四堵墙,然后说:“我想是的。”……但没有第四堵墙需要打破,事实上,从来就没有。我们在人们的卧室和客厅里呆了十年;最后,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第四堵墙需要打破,我们是很多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六个亲密的朋友,住在一间看起来太大的公寓里,而实际上它只是客厅里一台电视机的大小。”
“我在停车场坐了一会儿,回想了过去的十年。我想到了《洛杉矶国际机场2194号》、《22500美元》、还有克雷格·比耶科;我想起了我是最后一个进入剧组的演员,想起了那次维加斯之行,在那里,我们可以穿过拥挤的赌场,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我想起了所有的插科打诨和不加言语,想起了默里兄弟,想起了我最著名的,过于接近事实的台词,比如,‘嗨,我是钱德勒,我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开玩笑。’和‘直到25岁,我还以为对‘我爱你’的唯一反应是‘哦,糟了!’’和‘我们咽下自己的感情。即使这意味着我们会永远不快乐’和‘我还能更配不上她吗?’”
十年弹指一挥,但是留下的回响久久不绝。
“如果我不再每天从事这种有趣又富有创造性的工作,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某天晚上,我非常渴望入眠睡觉,想从我正经历的残酷戒毒中解脱出来。那瓶阿普唑仑在召唤我,如同黑暗中的邪恶灯塔。我把它想象成一座灯塔,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把船转向了失事的岩石,而不是远离它们。防儿童瓶盖对这个孩子来说不是障碍。另一个房间里,孩子的父亲正在打瞌睡,看着《出租车》的重播,而在我的房间里,我正在隐喻性意义上的致命悬崖旁,一头扎进那瓶阿普唑仑里,服了四片。(一片已经太多了,而四片?)但没有成功。没有人能逃脱——那四颗阿普唑仑被证明无法对抗我的思绪。入眠之事仍然难以捉摸。它被羞耻、恐惧和强烈的自我漂浮所束缚。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对这个瘾君子来说,还得再吃四个。(八片不仅仅太多了——还是一个致命的数字。)不知怎么的,后四片和前四片结合在一起,我终于睡着了。服用阿普唑仑后的睡眠并不是很好——这种药在提供深度睡眠方面是出了名的糟糕——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我的大脑安静下来,至少几个小时,让我从正经历的难以置信的痛苦排毒中得到一些缓解。”
马修这辈子里花费了许多时光呆在医院里,每次躺在病床上,他都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回顾他的一生,像考古发掘中令人困惑的发现一样,把每一刻都这样或那样地翻来覆去思索,试图找到此生中这么多时间都在不适和痛苦中度过的原因。或许是童年的缺憾、长久的安全感缺失,或许是体质问题,或许是某个不幸的意外,或许是自制力低下。在马修还是个青年的时候,他的父亲经常拎着一瓶酒回家喝个痛快,直到某个糟糕的夜晚,他在喝酒时掉进了灌木丛之类的地方,第二天早上他将此事告诉了黛比,她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他说,不,然后他去散了个步,戒了酒,从那以后一滴也没沾过。
“就TM散了个步?”马修在内心难以置信地大喊。
戒断对马修而言绝非易事,它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每一不如意的角落,每一处缺乏光亮的阴影,试图把你拉入深渊。它消磨你的健康,夺走生命力,同时也摧残你的意志,让你的脆弱时刻蒙上愧疚的阴影,让你失去自控,让你自我厌恶,让你失望,让你不停地问:“我还能看到明天吗?”
我还要看到明天吗?
在结肠破裂后,马修经历了数周的昏迷,他的复苏是个奇迹,他离死神仅仅几步之遥。当他醒来后所有家人和朋友都陪在身边,“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所期待了只是明天。”
罗伯特·弗里茨(Robert Fritz)曾在书中写道:“现实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品味(Reality is an acquired taste)”,并非天生如鱼得水,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精力来观察,尝试,习惯一些某人习以为常的事实。马修的一生混乱、糜烂、痛苦不堪,依然掩盖不了那些耀眼的光芒。他谈到当自己了解到被酗酒和药物成瘾反复困扰的不止他一人时,那一刻感到的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安慰,他放声大哭,写自传时提到这一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孤独感从未远去,酒精、药物和名誉都不是那个“大麻烦”的最终答案,我想他没有找到,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他英年早逝,因为麻醉剂的副作用溺亡在浴缸里,这个结局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但所有人都有所预料——在几十年漫长的抗争里,他的生命之光早已一点点消亡。他搞砸了,但他已拼尽全力。
马修没能真正挺直腰板,也没有跪地求饶——他只是半蹲着蹒跚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