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个人向浅显见解,欢迎讨论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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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读完了『挪威的森林』。
第一次读它确实已是初一的事了。彼时无知幼稚得什么都不懂,记忆模糊得甚至和原作有出入——重读时困扰我的一件事便是,始终都在寻找「直子在疗养院的月光下做爱」以及「敢死队自杀」这两个曾经印象深刻的场景的章节。真是误人(己?)子弟啊。而如今我能以一种更完全、更成熟的姿态来面对它,能除了那口过度意象化的草原中的深井之外,记下更多更为深刻且有意义的东西,不得不说是一种庆幸。『挪』的主题是繁复的。虽然村上在后记中扬言感叹好久没写过这样的爱情故事了,但我在这二百多页的篇幅中,全然读不出任何接近本质的、有关爱的东西。更令我惊讶的是,『挪』中村上惯有的那缕招牌式的清享寂寥、伴随着爵士乐与酒精味道的孤芳自赏,甚至都淡了很多。
那么『挪』是什么?我读到的是某种近乎任性(但是平和)的意念的表述——「人格的内性与外性」是关键之一。青少年时代对客观万物的「存在」吸收理解、并将之与自己的心之机械以某种可以接受的方式配置融合,这便是村上定义中的「成长」,也是贯穿全文的叙事核心;而边缘则是那些无法(顺利)融合的部分与个体,比如直子的自我毁灭、木月与直子的伊甸温房,石田玲子遭遇的表象虚伪与荆棘之恶,初美暗喻的憧憬、永泽意指的体制内叛逆与高居一格等等,不胜枚举。
而渡边,这个「我」,则是以消极的客体姿态出现,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有太多明确表露的感情:木月抱他,直子抱他,玲子抱他,甚至绿子也抱他,可他从来都不笑,也从来都不哭。不是简单的无性格;渡边代表的是两线之间的灰色地带。本质上说,他依然是那个停留在了十七岁木月自杀夜晚的纤弱男孩,在那份童年的三角关系中他也本就是作为缓冲的踏板,是其余二人联系外界的桥梁;所以成年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副相似的容器,一如玲子所说,他愿意的话可以敞开心扉,只是从来没有谁看过那里面是什么。他舍弃了主观能动性换来一副不易受伤害的圆润外壳(而直子没有换,所以她的后半生是一场对于成长艰辛的漫长的偿还),他是「名为自我的博物馆的钥匙管理人」,平凡温和得令人哀伤。
再来说说女人。许多评论都说直子代表梦境而绿子代表现实,我并不同意。绿子才是典型的「非现实」载体,她没有继承「人格内外性异」的这个主旨核心,自始至终她的人格也本就不是病态的——何止不是病态,甚至欣欣向荣得远超出凡人平均线的日常——她从最初便是如梦似幻的「正常范围外」,因此也就无从谈起诸般有关成长撕裂与蜕变的主题(可是,其他角色都谈)。她是——明显地,村上对于多彩的非日常的表象性寄托,她是剧情节奏的调配者、关键的催化剂:是绿子的不按常理出牌,使得渡边理解了永泽那句话:「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
他意识到了木月的「彼性」与自身所处的「此性」的矛盾,第一次不是抱着怀恋而是意识到割裂的心情,说:「我已不再是少年,我必须要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但仅靠绿子的催化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任何源自外部的刺激都不行,就连直子的死也不行。接纳世界、将外界的存在这个事实本身与内部人格融合这件事,最关键的一步终归是要靠他自己迈出。害怕受伤的渡边选择了逃避,于是在看过玲子坦诚的信后,他故作姿态地离家出逃。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而直子也不是绿子的对立面。直子和绿子有着同样的本质:对现实日常的不认可,只是直子的心理依赖是以木月为中心的三角,而绿子家庭条件艰辛,于是只能依靠她自身。所以她才坚强,无数人把她迷恋。
直子的非现实性是内向的:它抵触广义的外部世界(即社会),却对个体的态度是温柔的接纳:像一颗吸收同类的养分的茧蛹,她吸收木月、吸收在阿美寮的玲子与渡边,可是那茧只会愈发密实,但永远也不会迎来破口的一天。相对地,绿子的非现实性则是外向的:它抵触每一个试图接近探索她内心的独立个体(是的,所以她孤独→与同样孤独的「中立者」渡边相吸),可是对于世界却是毫不干涉的——因为绿子的非现实性的前提与载体,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所以渡边的旅程只是在两个非现实的温房中来回穿梭;那么现实在哪里?现实长久地停驻在他心中被「木月-直子」时代记忆所遮蔽的那部分;在那场自我欺骗的放逐中,他仍旧坚守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的思维定式,自然无法感受到悲哀,路过的渔夫也爱莫能助。我觉得这里村上处理得并不完美——海边旅行,这并非渡边领悟「死在生之中」哲理的最佳时机,因为直到旅途结束,他也依然未能缓解这股现实压倒非现实的冲击,得不到任何本质的慰藉。直到新生的玲子——讽刺的是,恰巧是因为渡边与直子的缘故才能走出深林的玲子——以一种温和的(过去与现实的)糅合者姿态来访,在那个冬夜庭园弹毕一曲『挪威的森林』,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做爱的时候,「我」才初次表露了主动的、发自内心的感情:
「哎,我度过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可也从来没想到要让一个比自己小19岁的男孩脱内裤。」玲子说。
「那你自己脱?」我问。
「也好,我来脱。不过我满身皱纹,可别失望哟!」
「我,喜欢你的皱纹。」
在我自私的理解中,皱纹,就是少年意识到「回归现实」这个核心理念的,最完美的象征。
『挪威的森林』阅毕,时间已接近夜暮了。窗外隐约还有铮铮琮琮的雨、没有云,天色是一种混了浅灰的喑哑的深蓝。这部小说很奇妙的一点是,越是往后,最初那种昭和日本的时代感就越发稀散。或许是叙述的侧重转移到了情感的缘故——这未尝不可,我甚至迷恋这种纯粹。
然而,正是这种脱离了情境的 Timelessness,让我总是下意识地将它拟作发生在与我同时代的某处的相遇故事——于是便时不时地想起那个曾经那么像直子的女孩子,多么令人感伤。
三月十四日是你的生日,我依然记得。二十岁也是直子的年纪。
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