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さようなら絵梨」後,仔細想想,以前能如此顛覆自己的作品大概只有「蘇菲的世界」和「The Beginner’s Guide by Davey Wreden」。
翻到以前的筆記,對這一類作品我總用「打破第四面牆」來形容。
而「さようなら絵梨」甚至沒有第四面牆,我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用「漫畫」來定義它,就像沒辦法用沈浸式遊戲去定義「The Beginner’s Guide」一樣。
讀這200頁的時候,停下來很多很多次,哭泣,被回憶吞噬,疑惑,詰問自身,再嘗試作答。
在它面前,言語是失效的。我以為自己懂一點漫畫,懂一點電影,懂一點分鏡語言。
而看完後,我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和藤本樹比,我簡直像是還在吃鼻涕的小baby)
唯一能明白的是,看這部作品之前和之後的自己,再也不是同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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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涉及故事情節)
之前看過一段很認同的話:
「艺术家总是要把自己往edge上推。edge是边缘、巅峰、极限,就是一种尖锐的生存状态。艺术家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玩火的方式,获得创作灵感。村上春树说:“⋯⋯写小说这工作并不健康。我们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们通过写作来创造一个故事,不管喜欢与否,人性深处的某种毒素就开始浮出到表面。所有作家都要直面这种毒素,意识到当中的危险,并想办法对付它。”」
而在「再見絵梨」中,優太的父親則從另一個方向去闡述這種危險:「創作就是深入作品受眾的內心問題,讓他們大哭或者大笑,對吧?如果作者不受到相應的傷害,豈不是很不公平。」
主人公優太用鏡頭紀錄自己的母親從罹患癌症到離世的過程——開篇就是極為特別的設定:漫畫的panel是主角的第一視角,同時也是他的「攝影作品」。模糊的畫質反應內心混亂的時刻,清晰則是篤定。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總會不自覺停下來想,現在這一格是他的回憶,還是他經過篩選的「作品」?第一人稱視角,讓讀者披著主角的外殼,經歷他的回憶和選擇,卻看不到他的內心。
他在想什麼?在他用無聲的長鏡頭拍落陰,拍草木,拍路過的街貓時,我們唯有猜測。
Panel作為第一視角的結果是,角色和觀者之間的牆壁會一次次被拆除。讀者以為的全貌,在下一格被拉到中景,證實了觀看的片面(這一點在喜歡玩panel的駕籠真太郎作品中也常常出現,非常燒腦。)而這也恰恰是優太自身的dilemma,他在收到手機作為禮物的12歲生日起,作品與自己的人生就已開始(危險地)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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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用鏡頭紀錄死亡」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即使這是優太的母親,作為病人「想要被紀念」的願望。
對攝影師來說,該如何完成內心的調和——我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
很多次我合上頁面,想起媽媽在病房說「爸爸現在狀態不錯,幫我們拍一下合影吧」的時候,我心中漫過的黏稠的鈍痛。
現在想想,那時候我需要分出一個沒有感覺的人格,去充當那個攝影師,才能下快門——假裝鏡頭前是剛買的鮮花,是晨光,是可以面對著露出微笑的景色。好像那不是死亡和道路的盡頭。
在爸爸走後,我常想起硬盤裡他離世前的照片。不是沒有設想過「為爸爸畫一些東西吧,作為紀念」。
可是卻做不到。
我還是太軟弱了,找不到一個可以立足的點,去描繪痛至切膚的死亡。
死亡和創作關聯起來時,心就無比混亂。對回憶任何形式的修改,好像都免不了淪為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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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太的父親說:「你能靠自己決定以何種方式回憶起一個人,這是很厲害的能力。」——優太用鏡頭記錄下的,是他的選擇性回憶。
後來,在絵梨也因病離世後,他一遍遍反覆編輯footage,說「問題的答案藏在我和絵梨共渡的2728個小時的那些錄像裡。」
即使他中學畢業,上了大學,成為社會人,結婚生子,他的人生,卻永遠停留在和絵梨共渡的記憶裡。
他向設定中吸血鬼的絵梨發問:「父母,戀人,朋友,都會先你而死,你不會對這樣的人生感到絕望嗎?」
我想,他其實是在為絕望的自己提問吧。他找不到自己應屬的未來,只能在愛人離世後,通過剪輯,一遍遍回到過去,經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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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的兩次「爆炸」,對應了優太的兩次自殺嘗試。
我覺得同時也對應著優太對自己人生做出的詮釋——就像他為作品尋找答案一樣。
第一次在作品中「醫院的爆炸」,是他對母親死亡的悲痛,對母親「作為製片人,急切想要兒子幫自己拍下與病魔做鬥爭的紀錄片而嚴厲訓斥兒子」的忍耐和困惑,加上他作為一個初中生,無法處理「用鏡頭紀錄死亡」這一過於沈重的課題所帶來的崩潰。
他作為電影人的羽翼初見雛形,就幾乎在同時期被死亡,創作帶來的反噬,還有外界負面的評論壓碎了。他內心澎湃,卻無法向觀眾解釋片尾設計爆炸的含義,就像他還無法調和內心深處的矛盾一樣。
在那之後,是繪梨作為閱片無數的伯樂救了他。她說「你的電影超級好看。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哭,真不甘心。你要再拍一部。這次我們一定要把所有人感動得痛哭流涕。」
第二次在他被所有親人拋下,覺得脆弱的靈魂無法再承受任何死亡時,(潛意識裡的)絵梨說「沒關係,我還有這部電影,每次觀看都能見到你,不管忘記你多少次,都能一遍遍回想起來,這樣不是很美好嗎?」
也許這是一個關於「被留下的人該如何繼續活著」的問題。
某種意義上,逝者擺脫了病痛的折磨,開啟下一段旅程,是幸福的。只有被留下的人需要承受所有的痛苦。
Memory is the bliss and could also be the torture.
追隨逝者的腳步選擇自殺,就不用面對這麽艱難的問題了。
但哪怕有一點理由選擇活下去,就需要毀掉執念所構築的牢籠。
於是優太將上吊用的繩索收進背包,炸毀回憶的放映室。
決定不再被禁錮在硬盤裡的2728個小時裡。——背對廢墟,重新啟程,這是他為自己的未來找到的答案。
「さようなら,絵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