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五十二岁的岳母春香决定和我们一起深漂时,我们不会想到,接下来的两年多,会经由她的引领,认识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深圳。
岳母识字不多,也不会说普通话,却自带观察和表达天赋,从不怯于用方言与人攀谈,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能自动听懂她的话。
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也是一个“红火人”——对生活充满好奇,喜欢交朋友,捞故事,讲起来绘声绘色,有时刹都刹不住。妻子小满这本书中的很多“金句”,就是从她嘴里直接“搬”过来的。
2020年国庆节前夕,一到深圳,岳母观察的雷达就开始启动。特别是在商场找到保洁工作后,晚上回到家,总要给我们讲述她当天遇到的新鲜人和事,分享她的发现和感想。妻子小满一边听,一边补充提问,并鼓励她继续观察。慢慢地,备忘录中记录、积累的素材越来越多,小满就把它们梳理成篇。很快,她写下来的那一篇篇记录,就开始呈现出它们自身的意义了。
随着写作的深入,我们从岳母的个人经历和视角,逐渐看到了深圳保洁员这个庞大的群体,看到维持这座超级城市运转的各个细节背后的人,以及这个群体背后公共性和结构性的问题。
在深圳这个干净整洁的超级城市,我们习以为常的每一个洁净的公园、商场、写字楼、厕所背后,常常是由一群人的过劳在维系的。造成这种过劳的原因,既有清洁公司因为持续缺人或降低成本而让员工上连班(很多人每天工作长达16个小时,且无休息日),也有保洁员为了多赚钱主动打多份工。可以说,这种过劳是一种被动与主动的合谋,是“时间就是金钱”最直接的体现。因为在老家,他们连这样赚钱的工作机会都没有。
如果打开往里看,保洁员面临的共同难题还有更多:养老保障问题(绝大多数都没有五险一金),子女的教育、成家问题,孙辈的抚养问题,落户问题,家乡不断萎缩乃至消失问题等。
这些观察和写作,也让我们对方圆两公里内的“附近”,也有了更加具体、深入的体认和互动交流。就像一把探测仪,切入保洁员、环卫工群体,切入公务员、金融金领和白领,切入小区垃圾房,切入我们平时常常忽视或无法深入沟通的人。
除了为基本生活而奋斗的大多数情况外,我们也看到一些保洁员中的“异类”:从儿子家中“出走”,避开婆媳矛盾,享受个人自由的木兰阿姨;工作日做保姆,周末跑全国旅游,希望在大理独自终老的雨虹阿姨;还有财务自由后,为了避免沉迷打麻将输钱,选择用保洁填满时间的茉莉花阿姨……
我们也透过岳母的眼睛,看到了因工作做不出来而急得频繁蹲厕所的公务员男生,看到了工位下头发越扫越多的年轻女孩,看到了不敢怀孕的焦虑职场女性,看到了埋头写稿汇报、好像要被电脑吸进去的忙碌打工人……
如果把社会比作一个热带雨林生态系统,我和小满这样的白领,凭着一点知识和运气,暂时爬上了树,可以不用再整天为吃的发愁。但当我们从高一点的视角俯瞰,大地上到处都是为生计奔波的父辈和同龄人。如果从更高的视角看,我们的挣扎感受又何其相似,只是领域和程度略不相同而已。
系统中的每个生命,似乎都有自己的磨盘。小满写作的过程,也是我们发现和认识这些磨盘,并从中获得思考和领悟的过程。
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中,把对一个地方和人群的体认,称之为“挖”(Dig)。“挖”纽约,“挖”洛杉矶,“挖”墨西哥……比照来看,岳母和小满完成这本书的过程,就是在“挖”深圳。“挖”自己,也“挖”别人。
她们俩有一种天然的真诚和亲和力,通过理解之共情,让受访者放下防备,袒露心怀。甚至把很多从未对家人讲过的秘密或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知不觉中都说给了她俩听。
“挖”故事的过程就像挖笋。微微凸起的表面迹象,需要用正确的方式,顺着仔细梳理,才能挖到完整的“笋”。有的故事扎实饱满,让人惊喜或久久叹息。有的则因为讲述者时间匆匆等原因而显得浅脚浮根,或是挖到一半就断了,深处的根,仍留存在土里,无法示人。
剥开层层笋叶,故事的内核才得以展现。这些故事反过来也在给我们提供营养,让我们看到更广大的人群的故事。在聆听和书写的过程中,和他们一同悲欢沉浮。视野心胸放宽后,一些小我的执着和纠结也就自然放下了。
岳母刚来深圳和我们同住时,我第一次见识到一种高分贝、高能量,表面紧张激烈、如火山般一触即发,内里又互相高度依赖乃至依恋的母女关系。通过两年多的记录与“合作”,特别是对母亲打工史的深入了解,小满逐渐理解了分歧和冲突的原因,母女俩的争吵也越来越少。
更具体的是,她俩和很多保洁阿姨都已成了朋友,关注着彼此的动态。有时在街头偶遇,会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一种“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安慰。
特别是对小满,有时隔了几天没见,有阿姨就会问岳母:“你家‘千金’最近怎么没过来玩啦?”这种互相牵挂和念叨,在陌生的大都市里,弥足珍贵。
在深圳这座移民城市,每个人都是一座故事的富矿。小满这本书就像是一本岳母和保洁员版的“人在深圳”。
可以期待的是,母女俩的“挖”故事之旅,仍将继续。因为岳母已经笃定:“我不回老家了。”
注:本文是《我的母亲做保洁》后记,写于2023年5月。